古希腊奥林匹克赛会考
陈村富
作者简介:陈村富,浙江大学基督教与跨文化研究中心教授,博士生导师。(杭州 310028)
人大复印:《体育》2008 年 06 期
原发期刊:《浙江大学学报:人文社科版》2008 年第 2 期 第 5-13 页
关键词:竞技会/ 奥林匹克/ 希腊人文精神/
摘要:奥林匹克竞技会(Olympic games)以及另外三个后起的泛希腊竞技会(Pytho、Isthmus、Nemea)是希腊文化的一大瑰宝,体现了古希腊人高度重视身心调适和健全体魄的训练。希腊人借助宙斯、阿波罗、波赛冬诸神赋予体育竞赛神圣的性质,确保体育竞赛的公正原则,激励公民们积极进取,以自己的体力、毅力、耐力、敏捷和技巧取胜,从而为城邦争光。这是运动员、裁判员和观众一致认同的竞技会的精神支柱。由于竞技会体现的是英雄时代的荣誉观,因此,希腊城邦制和哲学形成之后,发生了关于德智体美关系、激情与理性、体育与城邦关系的大辩论。关于奥林匹克竞技会,近现代有不少猜测和讨论,我们必须严格区分神话传说与历史事实,切忌将神话传说作为史实来引证,更不能把哲学家毕达哥拉斯、柏拉图认为是奥林匹克竞技会获奖者。
第29届奥林匹克运动会即将在北京召开,全世界又将周期性地沉醉在奥运会之中。然而,今人对古代奥林匹克竞技会(又称赛会)的认识似乎随着历史的推移日趋淡薄,尤其对异域文化背景的当今中国人而言,更加显得生疏(如一些奥运专辑,古希腊奥林匹克竞技会仅占第1集的1/2,其中还有几个常识错误,说是发明勾股弦定理的毕达哥拉斯、哲学家柏拉图等都曾获奥运会竞技奖①)。因此,根据原始资料展现奥林匹克竞技会的起源和演变,揭示其精神内涵,阐述哲学与理性对古代竞技会的审视,更正目前辗转相传的一些误导,是不无裨益的。
一、奥林匹克竞技会的形成及其所体现的希腊精神
上古资料显示,新石器时代后期至青铜器时代初期,世界各个文化带形成了神灵崇拜的祭坛或神庙,因而出现了以祭典为中心的娱乐活动,其内容的原生态是动物本性固有的“戏耍”(game)。动物发展史、动物智力发展史证明,至少在脊椎动物那里就有“戏耍”的萌芽。因此,早期人类不论是以哪种文化为背景,都有“戏耍”的遗迹或神话传说。“以色列”(Israel)就是始祖雅各同天使摔跤,胜过天使而得的称号。希腊人的独创是固定地点举行的、周期性的多种竞技会,其典范就是每四年一次的奥林匹克竞技会。
奥林匹克竞技会的希腊原文是,拉丁化为ho Olympikos agon,英译为 Olympic games,中文习惯译为“竞技会”或者“赛会”,“运动会”是近代的称号②。奥林匹克竞技会所在地奥林匹亚(Olympia;形容词为Olympic,中译为奥林匹克)在古希腊伯罗奔尼撒半岛(Peloponesos)的西北部丘陵地、山地的庇萨(Pisa)河边,临近亚得里亚海。在部落制后期的“王政时代”,这里是埃利斯(Elis)、庇萨和阿卡狄亚(Arcadia)争夺的“风水宝地”。公元前8世纪至公元前6世纪城邦制形成阶段,奥林匹亚属于埃利斯城邦管辖。直到晚期希腊,这块圣地仍由埃利斯负责管理。
关于奥林匹克赛会,古代无独立成书的完整记载。现存资料中,最为完整的就是鲍桑尼亚(Pausanias)③的纪实《希腊志》[1]。在他的10卷本《希腊志》中,奥林匹克竞技会所在城邦埃利斯占了两卷(“Loeb希英古典丛书”编为Elis Ⅰ、Elis Ⅱ)。他在游历圣地时,不仅收集了当地许多神话传说,而且记录了大批赛会得主的碑文,作为史料是比较完整可靠的。除此之外,就是诗人品达的“奥林匹克颂”、狄奥多罗·西库卢斯(Diodorus Siculus)的《历史文献》(Bibliothekes historikes)、阿波罗多洛(Apolodorus)的《记述》(Bibliotheke)。根据这些资料,关于奥林匹克赛会的起源有下列几种传说:
传说一:宙斯之父、时间之神克洛诺斯(Cronos)从天神乌拉诺斯(Uranos)和地母该亚(Caea)处得知,他将被自己的一个儿子推翻。因此,克洛诺斯吞下了妻子瑞亚(Rhea)为他生的每一个孩子。瑞亚唯恐最小的儿子又为其父吞食,于是命令“库里特”们(Kuretes,卫士之意)将刚生下的宙斯藏于克里特岛伊达(Ida)山的狄特洞(Cave Dicte)之中。宙斯长大之后,在奥林匹亚同父亲克洛诺斯摔跤,赢了克洛诺斯,取得万神之主的地位。后人为了纪念宙斯,在此创立了竞技会,在“宙斯圣林”修建了宙斯庙。
传说二:宙斯与凡女生赫拉克勒斯,天后赫拉意欲除之。赫拉克勒斯在摇篮中掐死受赫拉指使欲加害他的两条毒蛇,长大后做完12件苦力,并升格为神。之后他同Paeonaeus、Epimedes、Iasius、Idas从伊达来到奥林匹亚。赫拉克勒斯设了一个游戏,向他的4位同行者挑战,看谁跑得快,赢者授予一枝野生橄榄枝。赫拉克勒斯年长,因此有威望发起这个竞赛,并命名为奥林匹克竞赛。
传说三:希腊始祖希伦(Hellen)的后裔伯罗普斯(Pelops)是地狱之神坦塔罗斯之子,他从本土吕底亚(Lydia)到希腊一半岛,这个半岛后来以他之名命名,称为伯罗奔尼撒半岛。半岛上的庇萨国王俄诺该诺斯是赛车能手,许下诺言,谁能胜过他,就把女儿嫁给谁,否则予以诛杀。伯罗普斯驾着海神波赛冬给他的战车来到庇萨河边同国王竞赛,赛程是横穿半岛,从庇萨到科林斯海峡。赫拉克勒斯最终获胜,后人为了纪念他,设立了奥林匹克赛会。
此外,荷马的《伊利亚特》第23卷描写了阿喀琉斯(Achilles)在帕特罗克洛斯(Petroclus)葬礼上,主持了马车、拳击、摔跤、赛跑、标枪、射箭等竞赛,竞赛者都是介于神人之间的英雄。神灵们还亲自干预竞赛,如阿波罗给马车赛领先者狄奥墨得斯(Diomedes)制造翻车事故,雅典娜暗助赛跑者奥德修斯、捉弄领先的特拉蒙(Telamon)之子埃阿斯(Aias)等[2]。
鲍桑尼亚在《希腊志》第5卷第7章第6节至第8章第3节整合了上述神话传说,总结为:“宙斯在这里为争王位同克洛诺斯摔跤”,并赢了他;“赫拉克利特发起这个竞赛”;“伯罗普斯把竞技会变得更加繁华、隆重,伯罗普斯的儿子们将竞技会从埃利斯扩展到整个伯罗奔尼撒半岛”。但是神话传说必须与史实区分开。这些神话故事是后人编撰的,不是公元前两千多年真实发生的事,不能作为历史的根据。鲍桑尼亚从《希腊志》第5卷第8章第5节开始叙述真实发生的历史,所用资料是他当时所看到的得胜者在宙斯庙的塑像和铭文[1]:
起初仅有赛跑,埃利斯人Coroebus得胜。但是在奥林匹亚无他的塑像,他的坟在埃利斯边界。之后第14届赛会时增加了双程跑项目,庇萨的Hypenus得胜,奖品是一枝野生的橄榄枝。后一届由斯巴达人Acanthus获胜。在第18届赛会,他们才设立角力和摔跤。Lampis获第1名,Eurybatus得第2名。他们都是斯巴达人。在第23届赛会,人们恢复了拳击的奖励,胜者是Smyrna的Onomastus。在第25届,人们认可了马车赛,Thebes人Pagondas被称为“马车赛的胜者”。在此后8届(即第33届),人们认可了男子角力(Pancration)和赛马。赛马获胜者是Cramon的Crauxidas。角力的胜者是叙拉古的Lygdamis,据说他力大无穷,像底比斯的勒拉克勒斯(第5-8节)。
赛跑和摔跤向少年开放是第37届(第8-9节)。
斯巴达人Hipposthens获摔跤奖,Elis的Polyneices获赛跑奖(第9节)。
在第41届,引入少年组拳击(第9-10节)。
男子持盾赛跑于第65届得到赞赏,大概是由于军事训练之故(第10节)。
有些项目后来取消,例如少年角力是第38届设立的,斯巴达人得胜,因埃利斯人反对而取消。
关于竞赛的次序,鲍桑尼亚说先是Pentathlum(5项全能,即铁饼、标枪、跳远、短跑、长跑),之后是马车赛,接着是其他项目,这是第77届确立的。以前竞赛在同一天举行,但是角力赛到日落还未结束,5项赛也未完成,所以分开比赛,共5天,每年八九月举行(见《希腊志》第5卷第9章第3节)。关于赛会主席和裁判的人数及产生规则,据鲍桑尼亚记载,开始是设一位主席兼裁判,下届换人;第50届开始从埃利斯人中抽签产生两位;到第95届,有9个裁判,马车赛、5项全能赛及其他各3个;第96届又加了一个;第103届由于伊利斯人分为12个支脉(tribes),因此各选一个,裁判达12人;后来由于埃利斯同阿卡狄亚打仗,失败后失去了部分领土,所以第104届只有8个裁判;第108届有10个裁判[1]第5卷第9章第4节。
鲍桑尼亚是从出生地小亚细亚到希腊游历的。他说:“在希腊看到的很多,打听到的奇闻轶事也很多。可是,所见所闻再多,也多不过关于奥林匹克竞赛和厄琉息斯(Eleusinian)秘仪。”[1]第5卷第10章第1节。在《希腊志》第6卷(即“Loeb希英古典丛书”编目的Elis Ⅱ),鲍桑尼亚介绍了奥林匹克得胜者的雕像。他说,并非所有的胜者都有雕像,“本书也不是奥林匹克赛会体育类胜者的记录,而只是这些雕像和捐赠者的说明”[1]第6卷第1章第1节。不过正是这些记述,留下了关于奥林匹克竞技会的宝贵资料。
在城邦制形成阶段(公元前8世纪—前6世纪)和希腊古典时代(公元前5世纪—前4世纪末),除了本城邦的各种竞赛外,泛希腊性的体育竞技会还有德尔斐(Delphi)神庙的皮索赛会(Python games)、科林斯的科林斯海腰赛会④(Isthmian games)和奈米亚(Nemea)的赛会⑤。综合古希腊以奥林匹克竞技会为主的各个赛会的史料,我们可以得出下列结论:
1.从跨文化的视野,或者是比较文化研究视角看,古代社会一般都有以庙会或祭典为中心的不同内容的竞赛,在民间也有幼童或成年人的各种游戏。但是从公元前776年开始就有周期性的、规范化的、泛希腊的、项目不断充实的竞技会,同时还有三个泛希腊的Python、Isthmus和Nemea竞技会,以及古典时代雅典、麦加拉、叙拉古等不少城邦举办的竞技会,从现有世界文明史资料看,唯有希腊一家。因此,从世界体育史和运动会史来看,用奥林匹克来命名四年一次的世界性运动会,是有充分根据的。这是古希腊民族文化的一大瑰宝,是希腊文化对当今世界文明的一大贡献。
2.古希腊竞技成风,说明古代希腊人在重视智慧(哲学、科学等)、艺术(雕刻、悲剧等)、城邦德性培育的同时,非常重视身心调适和健全体魄的训练。城邦制形成之后,希腊各城邦都将体育列入青少年教育课程。为了鼓励少年体育活动的开展,如上所述,第37届、41届设立了少年组摔跤、赛马和拳击比赛。希腊人借助宙斯、阿波罗、波赛冬诸神赋予体育竞赛神圣的性质,确保体育竞赛的公正原则,鼓励公民们积极进取,以自己的体力、毅力、耐力、技巧和敏捷取胜,从而提高自己所在城邦的影响力。所以奥运竞技会在公元前6世纪以前,无论是运动员、裁判员和观众都有一种大家认同的希腊精神支柱,自觉遵守竞赛规则。
3.由于希腊社会是由大小不等的本土一百多个城邦及一百四十多个殖民城邦组成的,其中最大的雅典和叙拉古,人口的总容量不超过五十万人(包括奴隶、异邦人等),有的小邦容量不超过万人,越过此线就必须移民,所以城邦的成年男性公民至多不超过几万,少则几千人。他们既是城邦政治的参与者,又是战争中的主力,平时还是农业或手工生产、商业贸易的主人,因此,奥林匹克所设竞赛项目,多是从备战出发,如赛跑、马赛、战车、武装赛跑、摔跤、拳击、标枪等,而且赋予很高的荣誉。获胜者虽无重金奖赏,但授予神话传说中寓意无穷的野生橄榄枝编的花环,这些花环摆在宙斯的神坛上,传令官在神面前宣读获胜者名单及出生年月日,由裁判员在这个庄严而又隆重的仪式上授予,之后唱诗班为之唱颂歌,或者是由诸如品达这样的诗人为之朗诵颂词,接着埃利斯城邦为之举办盛宴,亲友们可以在宙斯圣园为之塑像。三次获胜者可以雕刻与其同等身材的雕像。鲍桑尼亚在《希腊志》第6卷中详细记载了他游历奥林匹克技场时所看到的近两百名得主的雕像。
4.奥林匹克竞技会自诞生之日起就是泛希腊的,所有的希腊城邦,乃至殖民城邦,甚至外邦人都可以参加。其他几个赛会如Pytho、Isthmus、Nemea竞技会,也是对全希腊开放的。起初参赛者多为各城邦武装部队的首领和战士,后来扩展到普通公民。凡有一技之长者,都可以在竞技会上大显身手。叙拉古僭主希隆(Hieron)是一位体育迷和运动健将,品达在“第6届奥林匹克颂”中热情歌颂了希隆及另一位获奖者Hagesias。马其顿国王腓力二世是两次奥运战车赛冠军得主。尽管公元前338年马其顿统一希腊前,希腊人中有一派持强烈的反马其顿态度,但是被认作是希腊人祖先Hellen外甥的马其顿人,一直在赛场上获平等待遇。鲍桑尼亚说马其顿的妇女也参加了竞赛,并获得桂冠[1]第5卷第8章第11节。公元前338年马其顿统一希腊后,政治体制有所变动,但是希腊的各种庙会、赛会依然如故。公元前334年亚历山大东征西亚,公元前332年进军埃及,公元前330年回师波斯,兵伐现今的阿富汗和印度河界。所到之处建立了一批以亚历山大命名的城市,并且仿造希腊城邦,建立市场、议事会、运动场、露天戏台,在地中海域开始了东西文化的大融合。公元前323年—公元前30年希腊化时期,托勒密、塞琉古、安提柯三国鼎立,大希腊世界的西亚、非洲和西部、北部地中海域国家都可以参加奥林匹克竞赛。鲍桑尼亚说:“紧挨着Damiscus雕像的是一尊无名雕像,那是Lagus之子托勒密(Ptolemy)奉献的。在铭文中,托勒密称自己是马其顿人,虽然他是埃及国王。”[1]第6卷第2章第1节安提柯王朝创始人Antiochus也是多项运动得主。鲍桑尼亚说:“Antiochus的雕像是由Lepret本地人Nicodamus雕刻的。安提柯曾经赢得奥林匹克角力冠军,还两次获得Isthmus五项全能冠军,两次获得Nemea五项全能冠军。”[1]第6卷第3章第9节
由此观之,古希腊以奥林匹克赛会为主的竞技活动,有深厚的社会基础和深层的希腊文化精神底蕴。因此,除了在公元前492—前469年希波战争危急关头之外,赛会从未中断过,即使是希腊内部几次城邦联盟之间的战争时期,遇有赛会各方必须停战。竞技会促进了希腊文化的发展,促进了城邦之间及城邦与外邦之间的交流。它所确定的竞赛项目和规则以及未成文的规定也为近代奥运会发扬光大。就这个意义而言,希腊奥林匹克赛会的精神是永存的。
二、希腊哲人对竞技会的反思
早期的奥林匹克赛会是以宙斯、阿波罗或波赛冬等神灵的庆典为中心,以神为中保,是泛希腊各城邦、各民族共同参与的一场关于人的体力、耐力、能力和意志的竞赛。如同品达所言,其胜负取决于4个因素:先天性才能、平时的训练、神的庇护、个人临场的奋斗⑥[3]。赛会形成的时代属于荷马史诗所歌颂的英雄时代,勇敢为第一美德,荣誉为最高奖赏。公元前8世纪,希腊开始进入城邦制时代;公元前7世纪末开始形成第一个哲学学派(米利都学派),接着出现了毕达哥拉斯学派和赫拉克利特(Heracrites)。城邦政制与崇尚智慧标志着希腊人在社会生活领域和精神生活领域发生了重大的转折。由此,围绕奥林匹克竞技会发生了一场延续几百年的关于德、智、体、美关系,人的身心培养,以及体育与城邦关系的大辩论。一方是以品达为代表的颂诗派,另一方是理智的批评派。
品达(Pindar,约公元前518—前438年)生于底比斯的名门贵族。罗马诗人昆梯良(Quintilian)说他是古希腊九大抒情诗人中最杰出的一位,善写各种格律的诗。于今留下的主要是45首献给泛希腊四个竞技会胜者的颂诗。“Loeb希英古典丛书”收录为两卷,其中奥林匹亚颂歌(Olympian Odes)14首,Pythian颂歌12首,Nemean颂歌11首,Isthmian颂歌8首,此外还有一些残篇。说明在他那个时代,奥林匹克赛会、皮索赛会、涅墨亚塞会和科林斯海腰赛会已经是全希腊认同的四个运动会,得奖者都有资格邀请到当时的大诗人品达为之写颂诗。正是通过这些颂诗,后人才能得知有关这四个竞技会来历的神话传说、当时的社会风尚、获胜者的荣誉及对提升城邦地位的作用,还有决定竞技获胜的四个要素和偶然因素等等。可惜迄今仅有两首译为中文⑦。品达颂诗的特点是借颂人而颂神,即通过歌颂竞技得胜者而称颂胜者祖先的功德,进而颂扬赋予家族和城邦地位及荣誉的神灵。他的颂诗无论长短,赞颂竞技者均仅占全诗的小部分,往往是个引子。可以说品达是传统英雄时代荣誉观念的激情维护者。与之相反,对传统的挑战来自新生的哲人的智慧。
毕达哥拉斯(Pythagoras,又译毕泰戈拉)代表哲学与理性首先发难。他认为,奥林匹克竞技场上的运动员为荣誉而拼命,赛场外的小贩为金钱而叫卖,唯有坐在赛场上的观众,体现宙斯的意志和哲学的精神,理智地、公正地评审各位裁判和运动员,欣赏竞赛的乐趣。
希腊文献中提到的(Pythagoras)有好几个,鲍桑尼亚《希腊志》中也提到一个雕像家叫Pythagoras。《希腊志》记载:“在Sostratus雕像边是拳击手Leontiscus的雕像,他是西西里Messene本地人……这是由雷吉翁(南意大利,笔者注)人毕达哥拉斯雕刻的,他是以往最卓越的雕刻家之一。”[1]第6卷第21章第3节撰写《哲学家的生平和著作》的狄奥根尼·拉尔修在该书第8卷第46-47节详细介绍了哲学家、数学家Pythagoras,为防止后人混淆,他特地记载了4个叫Pythagoras的同时代人:
有四位大体同一时期,彼此相距不远的Pythagoras同姓人:(1)克洛同(Croton)人,僭主的师傅;(2)弗里乌(Phlius)人,运动员,也有人说是教练;(3)扎肯索斯(Zakynthios)人;(4)我们所说的这位……有人说,还有一位Pythagoras,是雷吉翁人……此外还有一个萨莫斯雕刻家、一个蹩脚演说家、一个医生也叫Pythagoras。狄奥尼修(Dionysius)说,还有一个写过多立斯族群史的人也叫Pythagoras,埃拉托森尼(Eratosthenes)说,根据Favorinus《杂史》第8卷,这位Pythagoras是个老练的拳击手,首位留着长头发、穿着紫袍参加第48届奥运会(公元前588—前584)少年组的人,观众捧腹大笑,他被赶出少年组后立即参加了成年组,而且获胜了。[4]
本文所说的Pythagoras,史书上通常写着“Pythagores,son of the gen-engraver Mnesarcha”(指环雕刻匠涅萨尔科之子毕达哥拉斯或哲学家、数学家毕达哥拉斯)。他从未参加过奥林匹克竞技会,约出生于公元前580年—前570年间。上面提到的留长发、穿紫袍的拳击手得奖时,他还未出生。这位哲学家兼数学家毕达哥拉斯的生平,《希腊哲学史》第1卷作了详细论述[5]243-395。他所创立的团体是一个宗教、哲学、政治、科学合一的群体。他最早从哲学(智慧学)的角度对奥林匹克竞技会的地位提出了挑战,认为追求智慧高于追求荣誉和金钱。狄奥根尼·拉尔修说:“当时Phlius的僭主勒翁(Leon)问他:‘你是谁呀?’毕达哥拉斯回答说:‘我是一位哲学家(爱智者)。’他把人生比作一个大竞技场,在那里,有些人是来争夺奖赏的;有些人带了货物来叫卖;而最好的人乃是有沉思明断能力的观众。同样,在人生中,有些人出于卑劣的天性,追求名和利,只有哲学家才寻求真理。”[4]
毕达哥拉斯蔑视僭主,他大概是不满母邦萨莫斯的波吕克拉底(Polycrates)的专制统治才来到南意大利的克洛同(Croton,又译克罗顿)。当弗里乌僭主轻蔑地问他是谁的时候,他反齿相讥,反讽僭主勒翁不识智慧,只求名利,犹如竞技会场内外的运动员和小贩。他把追求智慧、探求学问者看作高于僭主、运动员和小贩的人。这标志着在哲学产生之后,希腊人精神追求的转向。正因为如此,在希腊精神或者说希腊文化中,对后世影响最大、最有深远价值的是探求真理、追求系统化的科学与哲学知识的sophia(智慧)和episteme(学问、学科知识),以及以新的城邦治理智慧为基础的民主政治和德性伦理,其次才是它的艺术与体育。因此,哲学与科学产生之后,有一批哲人出面呼吁反省英雄时代的荣誉观,将竞技与智慧、体育与城邦的关系摆在恰当的位置。这方面,最具代表性的人物是另一位诗人哲学家——爱利亚学派的先导色诺芬尼(Xenophanes)。
色诺芬尼是毕达哥拉斯同时代人[5]529-579。他大胆挑战部落制时代形成的以荷马史诗为代表的神人同形同性观念,以及尚武精神和道德风尚,倡导精神性本体的、不动的、单一的神灵观念,崇尚智慧和城邦政治的新时代风尚。因此,他批判以颂神为宗旨、以荣誉为目标的过于激情的竞技风尚。这个思想集中体现在Diels和Kranz汇编的《前苏格拉底残篇》之中,现辑录并转译如下:
如果一个人在奥林匹亚——宙斯的庙就在那里,靠近庇萨河边——参加赛跑或五项竞赛得胜,或者在角力时得胜,或者在激烈的拳击中得胜,或者在那被称为全能竞赛的可怕的比赛中得胜,这个人便会在公民们眼中充满荣誉,会在竞技场上赢得显赫的地位,会被邀请参加城邦的盛筵,得到珍贵的奖品;如果他在驾车比赛中获胜,也会得到奖赏。然而他却没有像我那样值得受奖,因为我们的智慧优于人或马的体力。在这件事情上人们的意见混乱不堪,而重视体力甚于重视智慧是不公正的。因为纵然在人们中有一位优秀的拳击手,或者有人在五项竞赛、角力中获得冠军,或者赛跑得胜(赛跑比别的竞技更加重视敏捷),可是城邦却并不因此而治理得更好。当一个人在庇萨河边竞技得胜时,城邦得到的幸福是很少的,因为这并不能使城邦的库藏充盈。[6]DK21B2
这个见解到了公元前5世纪—前4世纪的希腊古典时代,成了希腊知识精英如哲学家柏拉图、亚里士多德,悲剧名家欧里庇得斯(Euripides),演说家、政论家伊索克拉底(Isocrates)等的共识。可是在普通公民大众中,荣跃宙斯、阿波罗、波赛冬诸神的体育竞技仍然蔚然成风,势不可挡,深入人心。弗洛伊德关于古代民族节日庆典和节目解禁的论述有一定道理。古今中外满足人们的激情、释放潜意识追求的狂热性活动,都有人性方面的心理根据。在古典时代,体育竞技已出现偏离原创阶段的精神,竞技得胜成了有些人进入上层社会,猎取显赫地位的阶梯。更有甚者,竞技会上不时出现运动员违规、耍小动作赢得赛车、赛马和拳击的胜利。裁判不公、观众偏激、贿赂裁判等时有发生。于是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等谈到理想城邦与公民教育时,不时发出升华竞技精神、矫正竞技偏差的言论。
柏拉图也没有参加过奥林匹克竞技,更谈不上得奖。在柏拉图对话和书信(主要是史家认为可靠的第七封信)中,他在叙述自己的经历时,从未说过参加竞技会。狄欧根尼·拉尔修在《哲学家的生平和著作》第3卷第6节中记载:“他在摔跤手阿戈斯人Ariston指导下学习过体育,正是他为之取名Plato,表征他的魁梧的身材……但是别人说是由于他的肩宽的身材,或前额宽阔,这是Neanthes说的。还有人说,他参加过科林斯海腰竞技会的摔跤,这是Dicaearchus在他的《生平传记》中记述的。”[4]第3卷第6节在希腊文中Plato是身材魁梧的意思。狄奥根尼·拉尔修的《哲学家的生平和著作》共10卷,柏拉图占1卷(第3卷),共109节。在第109节,作者提到还有4个叫Plato的人:罗得岛的一个哲学家,Panaeties的学生;亚里士多德的一个学生;Praxiphanes的一个学生;一个滑稽剧作家。显然,在已知的古希腊的Plato中,没有奥林匹克赛会得奖者。相反,柏拉图对当时的竞技会是持批评态度的。他在《理想国》中谈到教育时说:“音乐和体育这两种技艺在我看来是某位神赐予我们人类的,它们服务于人的高尚情操(,to thymoeides,high-Spirited)原则和爱智原则,用恰当的紧张和松弛来调节这两个原则之间的关系,使之和谐,而不仅仅是为了人的灵魂和肉体,尽管附带地也有所顾及。”[7]412A柏拉图还批评了当时的风尚:得胜的运动员沉浸于“叙拉古式的宴会”、“西西里式的菜肴”和“阿提卡肉馅饼”,平时睡懒觉,甚至“弄个科林斯女郎来做情妇”[7]404A-E。
柏拉图在《理想国》中提出了一个影响深远的重要思想:音乐和体育与人的心灵成长的关系,即好的、健康的音乐和竞赛有助于净化灵魂,形成健全的审美观念,提升区分美丑、善恶的能力,从而在内心产生一种追求智慧(Philos-sophia)、弄清什么是本真(aletheia)意义上的美和善的理念(eidos)。这样长大成人后情感和欲望会自觉接受理性的指导。柏拉图强调体育与音乐应服从人的爱智原则和情感方面的高尚情操的原则,通过音乐与体育、紧张与松弛,调节人的身心,升华公民的灵性。他认为这是“一个教育和培养公民的大纲”[7]412A-B。而且,“他们一定要具有保卫国家的智慧和能力,还要关心国家的利益”[7]412C,此外还要牢记:“世俗的金钱是罪恶之源,心灵深处的金钱是纯洁无瑕的至宝”[7]417A,在《法律篇》中又说“最佳方式不是训诫,而是靠终生有形的实践”[7]719C。柏拉图当然有他自己时代和个人观点的局限性,但是他对当时体育弊端的诊断和治疗,对于今日的运动员与教练员还是不无裨益的。
苏格拉底和柏拉图针对当时世俗社会中将体育得胜看得重于武士的功业和哲人的实践智慧,都发表了针锋相对的意见。柏拉图说:“奥林匹克赛会的胜者被人们认为是幸福的,但与我们说的卫士的幸福相比,他们的幸福微不足道。卫士们的胜利更加光荣。”[7]465D-466A苏格拉底则认为:“我应该得到某种奖励,他比奥林匹克赛会的胜利者更配得上这种待遇。无论是赛马,还是马车赛,这些人给你们城邦带来了表面上的成功,而我给你们带来的却是实际的成功。”(见《申辩篇》,36B-E)
亚里士多德的见解基本上与苏格拉底、柏拉图一致,他在《政治学》第8卷第4章谈到公民的教育时也认为“体育训练应列入教育”[8]1238B33,但是他批评斯巴达人过于重视身体强壮,施以儿童过渡的训练,认为应该由轻到重,重视身心协调成长[8]1339A10-11。在《尼可马基伦理学》中,他从德性伦理角度提出了类似当代职业伦理的,有关公正、荣誉、财富的见解,认为有三种“善”(好,arete),而竞赛得胜、获得荣誉、财富这些属于公民的“外在的善”,应从属于更高一级的“内在的善”,即心灵上的美德,而且它们都统摄于心智上的真、善、美。
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都生活在城邦制的古典时代。他们从维护城邦政治和弘扬希腊人的精神及风尚出发阐述了各自的见解。他们对奥林匹克竞技会总的来说是抱着积极赞赏的态度。但是到了晚期希腊阶段,或者说希腊化时期(前323—前30),虽然社会风尚未变,仍坚持四年一届的竞技会,但是其热情已锐减。晚期希腊哲学不论是斯多亚学派、伊壁鸠鲁学派还是怀疑主义思潮,都以“不动心”或者是心灵的平静为人生的最高准则。这样,以人的激情为根基,以追求名誉为目标的竞技会自然不为哲学家们所器重。另一方面,由于公元前4世纪以后城邦制发生了危机,城邦自身的生存对某些小邦而言都成了问题,自然也失去了往日的竞技会热情。罗马共和时期的早期,即公元前2世纪前他们还参加奥林匹克赛会。公元325年尼西亚会议后基督教统一了教义,逐步取得精神领域的统治地位。公元392年,罗马皇帝狄奥多修(Theodosius)一世(346-395)宣布基督教为罗马国教,公元393年下令废除奥林匹克赛会。狄奥多修一世的父亲是一个恢复对英吉利统治的将军(367),公元376年在迦太基不知何故被处死。他的儿子狄奥多修以东部罗马为基地,加入基督教,取得大批教徒的支持,后征服西部罗马,并成为罗马皇帝。他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在位期间签发过18个反异教条令。对希腊本土,他取消了四年一届的奥运会,但是保留了希腊的神庙。奥运会被取缔固然有其宗教背景,但是导致奥运会衰落的根本原因是前面说过的希腊化时代城邦制的衰落。公元前146年希腊被罗马正式消灭,改为行省。而罗马人崇尚的是体现尚武精神的斗兽场和奴隶的角斗,这不是昔日公民之间的竞技,而是贵族与平民取乐的对象。狄奥多修二世之后,罗马人和罗马皇帝也不去恢复奥林匹克竞技会。这就说明,罗马公民和统治者对于希腊人创造的奥林匹克赛会已经失去了兴趣,他们需要的是从斗兽场取乐。因此,即使是反狄奥多修的一派上台,也没有恢复希腊人创造的竞技会。此时竞技会同主张唯一真神的基督教已没有根本冲突,因为当时的教父们已经从理论上解决于这个问题,这就是拉丁教父拉克唐修(Lactantius,240-320)的名言“就physis(本性、本原)而言只有一个神,但就nomos(风俗习惯、人为约定)而言,有不同民族认可的许多神”。何况古典时代以来,纪念宙斯神的含义已淡化。因此,宗教信仰上的不同不是奥林匹克赛会终结的主要原因。
奥林匹克赛会终结了,但是它所体现的精神是永存的,这就是:体育以健身、调节身心关系、提升情操为目的,服务于高尚精神和智慧与理性两大原则;运动员靠平时训练,临阵发挥体力、耐力、智慧,还有神灵保佑,不出意外而取胜;运动员以城邦的荣誉为上,野生橄榄枝编造的桂冠重于黄金编织的花环。
从人类精神发展的顺序看,总是感性的先于理性的,具体的先于抽象的;从文化或意识形态的形成看,沉思理性及其成果(哲学与科学),实践理性及其形态(政治学、伦理学、经济学)总是后于宗教、诗歌、艺术和竞技。因此,理性及其成果或形态成熟之后,必然挑起思与诗,理性与激情,哲学、科学与文艺、体育的“争吵”,可以说这是个永恒的主题。古人的原创性智慧不可能成为永恒主题的现成答案,但是可以启迪后人的思维,因为历史是由无限地消失的“现在”(present)所构成,它是“现在”的沉积,活在今人的“话语世界”中,因而凡是历史的,往往又是现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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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①相关论述参看本文第二部分。古代文献提到9个同姓的毕达哥拉斯;柏拉图身材高大,胸部宽阔,古代记载有3种说法。这两位哲学家都没参加过奥运竞赛。古希腊雅典、奥林匹克等地还有悲剧、演说等比赛,悲剧家索福克勒斯、演说家伊索克拉底等所得奖励也不属于体育奖项。
②希腊文指gathering(聚集)、assembly(集会),特指聚在一起竞赛;ho Olympikos agon(the olympic games)特指全希腊的这个竞技会。参见Lidell Scottt,Jones(eds.),A Greek-English Lexicon,Oxford:Clarendon Press,1996。
③希腊文献中出现过多个“Pausanias”,这里提到的是出生于西亚吕底亚(Lydia)、生活在公元2世纪、撰写了《希腊志》(Description of Greek)的鲍桑尼亚。他一生在小亚细亚、巴勒斯坦、埃及、北非、希腊、意大利漫游,留下10卷希腊游记,“Loeb希英古典丛书”分5卷出版,第5卷为译者所著的希腊主要地区地图和说明,以及全书索引。
④科林斯海腰赛会是纪念海神波赛冬的赛会,公元前582年被认定为泛希腊的赛会,每两年的4月或5月举行,由科林斯城邦主持,奖品起初是松林桂冠,后来改为干芹菜(dry celery)织的桂冠,最有名的是马车赛和赛马,公元前3世纪增加了音乐赛。
参见Simon Hornblower,Antony Spawforth(eds.),The Oxford Classical Dictionary,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6,p.772。由于科林斯是商业贸易重镇,所以这个赛会后来变得世俗化。
⑤Nemea在希腊西北部,邻近马其顿,后来被马其顿控制。传说由阿耳戈斯的Adratus所建。关于赛会的起源,一说是纪念儿童时代杀死毒蛇的Opheltes,另一说法是Heracles接受考验完成12件苦力时在此杀死Nemean狮子。该赛会于公元前573年被公认为泛希腊节日之一,在每届奥林匹克赛会的第一、三年7月于宙斯圣所举办,起初由邻近的Cleonae管理,后由阿耳戈斯人主持。
⑥见品达“奥林匹亚颂”第10首,第20-22行。
⑦这两首诗见水建馥译《古希腊抒情诗选》,(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193-213页。
参考文献:
[1] Pausanias,"Description of Greek," in Loeb Classical Library:No.188,272,298,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0.
[2] Homer,"Iliad," in Loeb Classical Library:No.170,171,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9.
[3] Pindar,"Olympian Odes," in Loeb Classical Library:No.56,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7.
[4] Diogenes Laertius,Live of Eminent Philosophers,trans,by R.D.Hicks,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72.
[5] 汪子嵩,范明生,陈村富等:《希腊哲学史》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7年。[Wang Zisong,Fan Mingsheng & Chen Cunfu,et al,The History Greece Philosophy:Vol.1,Beijing:People's Publishing House,1987.]
[6] H.Diels & W.Kranz,Die Fragmente der Vorsocratiker,German:Weidman,1974.
[7] Plato,The Collected Dialogues of Plato,Including the Letters,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73.
[8] Aristotle,The Complete Works of Aristotle,Oxford:The Revised Oxford Translatoin,19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