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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州慢
年龄愈长,记忆愈是在不经意时突然浮现。所交往的人或永不相逢,而记忆中的山水不知是否还记得你,记得你英姿勃发的青年时光。
南宋孝宗淳熙三年,公元1176年。
【扬州慢】
淳熙丙申至日,予过维扬。夜雪初霁,荠麦弥望。入其城,则四顾萧条,寒水自碧,暮色渐起戍角悲吟。予怀怆然,感慨今昔,因自度此曲。千岩老人以为有黍离之悲也。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 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这一年,姜夔二十二岁。
我们无从得知,姜夔此时是白衣如雪还是布衣毡笠。金主完颜亮立马吴山之后的扬州,在姜夔笔下呈现出一种沉重感伤,这也许是宋室南渡带给文人心灵的共同阴影,而战争的残酷与士大夫的家国情怀在沉淀中冲撞,犹厌言兵四字就成为了最浓缩的悲凉。
命运,不知将给予年轻的姜夔以何种轨迹,但淳熙丙申年的这个冬至之夜,这座屡经战火的江北名城,注定与姜夔这个名字,同时被人记住,并百世传诵。
千岩老人
公元1155年。
姜夔出生于饶州鄱阳,字尧章。父名噩,曾任汉阳县知县。姜夔十四五岁时,父亡,遂依伯姊居于汉川山阳村。二十岁起到处游览,结交名士,辗转湘鄂间十余年。
在上述简短的文字中,我们很难还原词人完整的成长轨迹,但史料的匮乏并不影响我们加以类比与推测。
以出身论,姜夔的出身与杜甫相似,青年时期的历程也相似。姜父早亡带给姜夔以“吾少孤贫”的喟叹,但“不坠先人绪业”与杜甫的“奉儒守官”如出一辙,那么,官吏家庭的出身给了姜夔良好的启蒙教育和以父辈为榜样的人生目标。
高起点的出身是柄双刃剑,公元1184年,姜夔第四次应试未第。十数年的湖海生涯或许早已经没有了杜甫“匹马颇轻狂”的豪兴,但词人的诸多才艺都已达到了极高的水准,并为他赢得了文坛的盛名。
公元1186年,姜夔结识诗人萧德藻。
萧德藻,字东夫,自号千岩老人。萧与杨万里友善,杨将他与尤袤、 范成大、陆游并举,称为"四诗翁"。
萧德藻是姜夔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之一。漫游变成了漂泊,会渴望安居,声名远播,会渴望得到更高的褒奖。萧德藻对姜夔如此评价:“四十年作诗,始得此友”。并以兄女嫁之。
公元1187年,萧德藻调任湖州乌程,姜夔携家随行。居临苕溪之白石洞天,遂以白石自号。
萧德藻的交游给姜夔打开了结识当代名家的通道。
拜谒范成大
萧德藻的至交杨万里有诗赠姜夔:
尤萧范陆四诗翁,此后谁当第一功。
新拜南湖为上将,更差白石作先锋。
杨万里以前辈欣赏的眼光盛赞姜夔,但在另一首诗中却隐约地透露出长者的担忧:
青鞋布袜软红尘,千诗只博一字贫。
吾友夷陵萧太守,逢人说君不离口。
袖诗东来谒老夫,惭无高价当璠玙。
翻然却买松江艇,径去苏州参石湖。
由杨万里的引荐,姜夔赴苏州拜谒范成大。
范成大,字致能,南宋名臣。曾出使金国而不堕国威,《宋史·范成大传》赞语称:
成大致书北庭,几于见杀,卒不辱命。有古大臣风烈。
后退居石湖,自号石湖居士。
八百多年后的苏州。从上方山俯瞰,当年范氏庄园的气象依稀可见,越城桥东,玉雪坡下,几乎将半个石湖囊括其中。所以我们细品杨万里的赠诗,或许有以富济贫的深意。但正值盛年的姜夔,丝毫没有沉沦湖海的寒俭。范成大如此评价:
翰墨人品似晋、宋间人物。
【暗香】
辛亥之冬,予载雪诣石湖。止既月,授简索句,且征新声,作此两曲。石湖把玩不已,使工伎肄习之,音节谐婉,乃名之曰《暗香》、《疏影》。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
江国,正寂寂。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
这是姜夔作客石湖而写的二词之一。从序文可以想象,在姜夔盘桓石湖的某日,群梅竞放,白雪飘飞,湖波氤氲而暗香袭人,功成身退的前枢密副使与文雅洒脱的江湖词人对坐,词人笔不停歇,自度新声,工伎管弦合奏,与湖烟梅影相融。隔湖望去,真如神仙图画。
如果对中年前的姜夔用江湖诗人四个字来评价,尚能贴切。但从石湖归来的姜夔,其人、其诗、其词、其字都得到了当时最高文士的推崇,声名远播,所以中年后姜夔的概括或许会是另四个字——天下名士。
公元1191年,在赴苏州之前,姜夔又一次来到合肥。
合肥情缘
姜夔深于情。
姜夔娶萧德藻侄女为妻,但早年漂泊时有意中人。
我们再次翻看白石自定歌曲,在姜词六十六首中,有近三分之一是情词,这些或深婉或沉痛的词作都指向同一个地名——合肥。
余居合肥南城赤阑桥西,巷陌凄凉,与江左异色,惟柳色夹道,依依可怜。(《淡黄柳》序)
现代的合肥,是座崭新的城市,触目的高楼与立交桥让我们无法去体会巷陌凄凉的情调,柳色依依满载着词人的愁绪,词人的情缘初遇或在过扬州后,行迹终于合肥或在谒苏州前,十余年的分合到最后的惜别充满了感伤。
【踏莎行】
自沔东来,丁未元日,至金陵,江上感梦而作。
燕燕轻盈,莺莺娇软,分明又向华胥见。
夜长争得薄情知,春初早被相思染。
别后书辞,别时针线,离魂暗逐郎行远。
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
依然是史料的缺乏,我们不得而知姜夔所思念的对象姓名是谁,相貌如何,与姜夔之情是何时开始,又为何结束。所有的猜测都生出若干遗憾,但回归情感所带给人生命的终极所得,那么回忆与伤感,痛惜与怅惘,在南宋一代词人的笔下成为撼动心灵的力量,于词而言,却是幸事。
【鹧鸪天】
元夕有所梦。
肥水东流无尽期,当初不合种相思。
梦中未比丹青见,暗里忽惊山鸟啼。
春未绿,鬓先丝。人间别久不成悲。
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
此词作于姜夔四十二岁时。
如果说词的出现之始,情就是词最重要的题材,古来词之名家都是深情者。“两处沉吟各自知”二十余年后,肥水东流依旧是词人的心结,合肥赤阑桥是词人情感的寄托地。也许不坠先人绪业的人生目标,也许是萧德藻侄女正式婚约的责任,使词人的这段情感成为心底最深处的记忆。
《大乐议》与无锡庄园
公元1196年。姜夔四十二岁。
萧德藻因老病由其侄迎归池阳,姜夔在湖州遂失所依。
张俊之曾孙有名鉴者,居杭州,夔中岁以后,依之十年。(《齐东野语》)(尧章识平甫在1193年,此十年所本也)
张鉴,字平甫,南宋大将清河郡王张俊之后,家世豪富。在杭州、无锡各有良田及庄园。
姜夔在四十二岁后,移居杭州,家在东青门外。
我们无法还原姜夔真实的生活状态。如果说姜夔以名士之身,结交富豪公子,那么其境遇绝不同于食客;陪同主人吟风弄月、捉笔赋诗的清客也未必是。张鉴不俗,姜夔亦不是随人俯仰的平庸文人,二人在诗酒山水间结下了深厚的友情。
公元1202年,张鉴卒。
姜夔曾在《自叙》中追忆:
旧所依倚,惟有张兄平甫,其人甚贤,十年相处,情甚骨肉,而某亦竭诚尽力,忧乐关念。平甫念其困踬场屋,至欲输资以拜爵,某辞谢不顾,又欲割锡山之膏腴,以养其山林无用之身。惜乎平甫下世,今惘惘然若有所失。
张鉴是真知己,懂得姜夔的理想是仕途,所以一策是输资拜爵,二策是当庭献赋。
在姜夔之前的四百五十年,杜甫被科举挡在仕途之外,困居长安十年的大唐诗圣,因献三大礼赋而授官。
早姜夔百年的词人周邦彦,也是因献《汴京赋》而终为大晟令。
姜夔于1197年上书论雅乐,进《大乐议》一卷,《琴瑟考古图》一卷。并于两年后上《圣宋铙歌鼓吹》十二章,诏免解,但与试礼部不第。
姜夔注定与仕途无缘。
萧德藻、杨万里、范成大三位宦海沉浮的老人或许早就看出了这一点。
杨万里更是点出“千诗只博一字贫”,贫不是姜夔的生存状态,但却是布衣终身最大的担忧。
高起点的出身是柄双刃剑。
姜夔缺乏对稼穑艰难的理解。天下名士,纵情山水,诗酒风流都抵不过晚岁的稻梁之谋。
张鉴想以无锡的膏腴之地作为姜夔的归老之计。
但无锡庄园因张鉴之死离姜夔远去。
张鉴死时,姜夔四十八岁。
晚岁无依让姜夔更加理解张鉴的友情,平生知己的生离死别,是世间伤心事里最为沉痛的。
鉴卒,旅食浙东,嘉兴,金陵间。(《履斋诗余》)
姜夔仍然是漂泊。漂泊未必可叹,因为有有艺文可伴,湖山可赏。
其人其书其词
姜夔小楷跋王献之保母帖
姜夔痴于艺。
这幅小楷跋王献之保母帖是我们仅能见到的姜夔墨迹。
书法“尚意”的两宋时代,我们所见文坛名家如苏轼、黄庭坚、辛弃疾、陆游的笔迹,大都是率性自如的行楷或行草。
姜夔十九岁初学书,二十七岁习兰亭,参照后来姜夔“尊晋贬唐”的书学观点,可以得知这是姜夔把书法当做艺术追求的习书之路。但幼时临习唐人楷书的功底在跋王献之保母帖中历历可见。
通篇沉稳静穆,形神都似欧阳询,如浮鹅钩的批法,转折处非方非圆的略带隶法。戈钩劲挺又似虞世南。唐楷诸家都以森严的法度为后世楷模,而姜夔在严谨的法度之外透露出温润如玉的文士气度,姜夔所著的《续书谱》中有论风神一则,称第一须人品自高。
夔貌不胜衣,襟期洒落,家无立锥,而一饭未尝无食客,图书翰墨之藏,汗牛充栋。(《藏一话腴》)
聊聊数语,可想见姜夔为人。后人推测姜夔的生活,大都从江湖诗人、旅食、依某某而生而得出清贫奔波的形象。其实,心不囿于物欲,甚至心中根本无物欲才是姜夔。
待制朱公既爱其才,又爱其深于礼乐……稼轩辛公,深服其长短句……当世俊士,不可悉数,或爱其人,或爱其诗,或爱其文,或爱其字,或折节交之。(《自叙》)
待制朱公是朱熹,稼轩辛公是辛弃疾。姜夔以布衣之身交游天下。
著书可考者十二种,今存诗集,诗说,歌曲,续书谱,绛帖平等,京镗尝称其骈俪之文,则无一篇传矣。(《齐东野语》)
姜夔的书名,诗名,文名皆被词名所掩。
姜夔词,清空雅正。
词至两宋,柳永、二晏、贺铸、秦观、易安等词风婉约,苏轼、辛弃疾等词风豪宕被后人熟知。而姜夔以后的词家,如张炎、史达祖、吴文英、王沂孙、周密等,都受姜夔的影响,远承周邦彦,成词中正声。
至清,朱彝尊高擎浙西词派大旗,厉鹗继之,直到清季诸家,皆奉雅正为圭臬。后人论词,有“姜夔于豪放、婉约之外,另开雅正派或者清空派”之说。
其实,词无必要划分派别。诸家不同,都不过是以己笔写己心,情豪放则得之豪宕,心深婉则得之婉约,人雅正则得之雅正。与其划分派别,不如说相似的人在表述相似的自己。
以“一代词宗”四字去描述姜夔略显俗气,有另外八个字更加贴切。
姜夔词,张炎比为:
“野云孤飞,去留无迹”。
钱塘门外西马塍
野云孤飞,终必有落。
姜夔墓在杭州西马塍。
公元1193年,范成大卒。姜夔赴苏州吊之,悼以诗:
未定情钟痛,何堪更悼亡。
遗书知伏枕,来吊只空堂。
雪里评诗句,梅边按乐章。
沈思酒杯落,天阔意茫茫。
公元1202年, 张鉴卒。姜夔悼以诗:
将军家世出臞儒,合上青云作计疏。
吴下宅成花未种,湖边地吉草新锄。
空嗟过隙催人世,赖有提孩读父书。
他日石羊芳草路,弟兄来此一沾裾。
南宋宁宗嘉定十四年,公元1221年,姜夔卒。
吴潜悼以诗:
人生浮脆若菰蒲,四十年前此丈夫。
拟向西湖酹孤魄,想应风月易招呼。
吴潜号履斋,南宋后期名臣,诗人。公元1219年,姜夔在扬州与吴潜初识。这位小姜夔四十岁的状元郎是其生命中另一位重要的人。
姜夔五十岁时,东青门外火灾,姜夔杭州舍毁,积年所藏翰墨图书,毁于一旦。此后于浙东、嘉兴、金陵间谋衣食,十七年后,以末疾卒于西湖。
贫不能殡,吴潜诸人助之葬于钱塘门外西马塍。(《砚北杂志》)
萧德藻识姜夔于湖海之际,为之延誉四方。张平甫交姜夔以骨肉之情,遂成平生知己。吴履斋结姜夔以忘年之谊,义成身后之事。姜夔一生,得此三友,不为遗憾。
石湖
姜夔深于情,痴于艺。
一生中最值得回忆的或许是挚友的真情,但最怀念姜夔的一定不是后世推崇他的人,而是山水。
山水,才是姜夔命运轨迹的圆心。
造物者不欲以富贵浼尧章,使之声名焜耀于无穷也,此意甚厚。(黄景说)
命运使姜夔绝意仕途,为了他的声名以词不朽;命运使姜夔不羁绊无锡一地,为了山水滋养他的清空词境。
合肥,扬州,金陵,吴兴,吴松,苏州,越中,杭州,梁溪,华亭,括苍,永嘉……这些地名都记录着姜夔的行迹。
公元2018年的苏州石湖,已经成为市民休闲的景区公园。想找寻南宋时期石湖的样貌,只有对照文征明的《石湖清胜图》了。在文衡山的画笔下,我们依稀可辨上方诸峰林木葱郁,石湖渺淼无穷,行舟可入吴江而至湖州。
石湖清胜图卷局部
时光回到公元1191年,姜夔拜谒范成大的归途中赋诗:
《过垂虹》
自作新词韵最娇,小红低唱我吹箫。
曲终过尽松陵路,回首烟波十四桥。
垂虹桥在苏州吴江。《砚北杂志》载:
尧章归吴兴,公寻以小红赠之。其夕,大雪,过垂虹,赋诗。尧章每喜自度曲吟洞萧, 小红辄歌而和之。
这是一段词坛佳话,姜白石为范成大制《暗香》《疏影》,范成大以歌女小红赠之。虽不载于正史,但更为后人所津津乐道。就好似我们推测了姜夔的一生,总希望把他不如意的地方忽略,而剩下他洒脱出尘的词仙风度一样。
人都是在走向终点的过程中。文化的积淀发而为词,词有助于山水灵性,又由人返归于山水。
当我们再次来到石湖之畔,词人之舟或许只在片刻前离去。或永远未曾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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