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要把以前学校里学过的小说按照在我脑海中留下的印象深度排个名的话,莫泊桑的《项链》,《我的叔叔于勒》,这两篇绝对是靠前的,其促人发省之处完全可以跟鲁迅的小说相媲美。大作家跟政治宣传员,或是浅薄的写手,他们最大的不同是,——大作家写人物时更真实,他们不需要为了塑造人物而塑造人物,更不需要带着某种强烈的目的或是任务去刻意创作,他们只是通过带有自身文气特色的叙事方式把生活最真实的一面呈现给大家,极少在文章内发出某种明显的评论,至于核心思想,也多是留给读者自己去独立思考,去各自发挥的;而政治宣传员或是浅薄写手们写的东西则与此大相径庭,他们无一不是把笔下的人物写成道德模范,完美的英雄或是舍生取义的救世主,——那样毫无缺陷的人格好当然是好,只是生活中基本上见不到,读者读时激情澎湃,可一读完回味起来却多少会产生某种可望而不可即的“失真”之感,读者在里面读不出自己,反观不出自己,也无法从里面重新来认识自己。
读《羊脂球》,特别是读到那些忘恩负义之徒,道貌岸然之旅伴们对她不理不睬时,我也油然替她对这个世界感到绝望,那一段是这么写的:
她的愤慨如同一根过度紧张的琴弦中断了似的忽然下降了,她觉得自己快要哭了。她使出了惊人的努力,镇定了自己,如同孩子一般吞住自己的呜咽,但是眼泪出来了,润湿了她的眼睑边缘,不久两点热泪从眼睛里往外流,慢慢地从颊部往下落,好些流得更迅速一些的眼泪又跟着来了,像一滴滴从岩石当中滤出的水,有规则地落到了她胸脯突出部分的曲线上。她直挺挺地坐着,眼光是定着不动的,脸色是严肃而且苍白的,她一心希望不至于有人看见她。
但凡是个还有点良知的人,我想谁读到此处都会同情起这个卑微的女性来,这种恻隐之心的骤然出现俨然已超出了一切种族,身份,地位的藩篱,尽管她是一个卑微的妓女,尽管她也有人性的弱点和不完美处,但是她人性里发光的那一部分(心地善良,处事有原则,爱憎分明,知大是大非,不对敌人奴颜媚骨)是完全可以让很多所谓表面的“正人君子”们如芒刺背的,更也是直能让普通人对其心生敬意。
甘瓜苦蒂,天下物无全美,真实才是另一种大美,正如《项链》里的玛蒂尔德,她虽然有些虚荣,但同时她又有着另一种发光的人格,——对人的尊严的坚决捍卫,对应负责任的敢于担当,对个人信誉的无比重视。又好比《我的叔叔于勒》中的于勒,他虽然一开始轻浮放荡,染上花花公子的习气,但其本质还是善良的,被打发出去,发了财后他也有过自责和反省。
所谓人性的复杂,我想很多时候都是说人既有后天成长环境给他造成的某种人格缺陷,但同时,他也还是没有完全泯灭自身的天良的,而这种天良的东西有时候一旦澄明放大起来,是真的可以光芒万丈的。大作家静观于此,身处其中,往往会衍生出一种“怒其不争,哀其不幸”的复杂心绪,但最终他们在描写这些卑微的人物时,其笔下文字骨子里回荡出来的韵律和气味无一不又包含着一颗“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的极无畏又极悲悯之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