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谣总要吟唱个什么城市,就像作家笔下一定要有一个喻体一样。否则,那些感情就无从寄托。民谣歌手从一个城市流浪到另外一个城市,从一个酒吧流浪到另外一个酒吧,从一个姑娘流浪到另外一个姑娘,他们沿着地上的公路铁路和天空中看不见的航线流浪。几乎每一个民谣歌手都有一座难以忘怀的城市,他们自身就是城市的动物,他们只有在城市里才能歌唱人生的旷野。
在我记忆里,第一次在民谣里听到一个具体的地名,是在马飞的《长安县》。
长安县马飞
陕西方言演唱,从头到尾轻快诙谐,无忧无虑。虽然第一次听的时候,被浓郁的地方口音阻了一下。但是听完第一遍之后,我接着听了一整个夏天。每次听完,都觉得心情轻松了许多,甚至还能找到一丝少年时飞扬的感觉---骑着38大杠,在颠簸的县城小路上飞驰而去,一路溅起石子,轮胎后尘埃轻扬。阳光透过路边的杨树,把斑驳的光点投射在风中飘荡的白衬衣上。
和后来的民谣不同,《长安县》没有忧伤,也没有爱情。过了很多年之后,才能感受到另外一种情绪---被世界所遗忘了的城镇,生活不再发生任何改变,每个人都无所事事,而所有这一切都隐藏在了欢快的音乐声中。可你还是能觉察出那种微妙的失落感,歌中唱到:你有澎湖湾,饿有长安县。
李志因为在全国流窜时间长,流窜范围广,所以在他的歌里远远不止一个城市:定西、热河、南京、郑州、香港。其中,传唱最广的是《关于郑州的记忆》和《山阴路的夏天》。
关于郑州的记忆李志 - 你好,郑州
和其它民谣歌手不同,李志的《关于郑州的记忆》不是那种可以随便换个地名就能接着唱下去的歌曲。关于郑州就是关于郑州,那是个绿皮火车的巨型中转站。站在郑州,距离中国的任何一个方向都同样遥远,距离中国的任何一种生活也都同样遥远。所以,《关于郑州的记忆》诗一样的句子之下是极度的写实。也正因为这种写实,让听到的人觉得内心迷惘无比,产生对现实同样的无力感和愤怒。
传唱这首歌的许多人,大概一辈子都没有去过郑州。但他们能从这首歌里看到在雾气里隐现的年轻的脖子,能再次感觉到那种求不得的痛苦摧枯拉朽一般降临在自己身上。他们在歌唱一个自己从未去过的城市,怀念一个个迥然不同的灵魂,却在音乐里流下了相同的泪水。
和李志相比,批发城市这件事情许巍要做得更好。李志是一首歌里一座城市,许巍在一首歌里能有更多。但无论如何,大家都比不过陈绮贞老师。幸亏她老人家不是民谣歌手,否则报城市名这项活动的桂冠除了她不做第二人想。
温暖许巍 - 那一年
丽江和大理,文艺青年的圣地,植物学家的实验室,飞行员的枢纽机场。所以,许巍这首《温暖》一扫悲苦与愤懑,只有一种小清新的洒脱和自在,更带着一种梦幻般的感觉,仿佛人正在温水里悬浮着。在大理和丽江,有许多地下乐队,夜晚来临,篝火点燃,人来了又走。不同的音乐人自己走到台子上弹奏一首,剩下的人斜躺在沙发和长椅上,喝着啤酒等着夏夜过去。
这一幕大概已经过去了。温暖的感觉随着人潮涌入而消散殆尽,大理不再是那个大理,丽江也早已经不再是那个丽江。在更远一些的沙溪和白沙,更西一点的丙中洛,更北一点的稻城,音乐还在继续。而民谣歌手的肚子垂垂老矣,喝啤酒的手拿起了红酒杯,手指上的刺青在夜店的灯下泛起一抹绿光。
并非所有的民谣歌手都是旅人与过客。当他们吟唱的城市就是自己的家乡,歌唱那些永不褪色的回忆,和千里之外的思乡,音乐就有一种格外打动人心的力量。哪怕是一个从未经历过爱情的人,也可以在这样的音乐中把故园回望。
低苦艾的《兰州 兰州》属于被绝对低估的民谣,以它的纯粹程度,绝对可以再抵御时光的侵蚀二十年。没有任何别的情绪,也没有任何别的回忆,兰州就是兰州,每一句歌词,每一个和弦都围绕着这个城市。听起来有一种决绝:喜欢兰州那么就听下去,不喜欢就滚,兰州不需要所有人都来传唱,也不需要所有人来回望。它并不温柔,也不哀伤,带着显而易见的坚硬,顺着黄河,一路去到大海。《兰州 兰州》给人一种极为空阔辽远的感觉,有着民谣里少见的力量感。听过他,再听《董小姐》里的那一句“陌生人,请给我一只兰州”,就能听出在北京的深夜里,歌手向陌生人祈求的东西究竟是什么,那绝对不是温情。
安阳痛仰乐队 - 不要停止我的音乐
痛仰是摇滚乐队,放在这里并不是非常合适。如果《安阳》可以入选的话,那么郑钧的《回到拉萨》应该放在这篇文章的开头。但是,这首歌很奇怪,严格说起来它和安阳的关系并不大,歌名听起来更像是一声叹息。若不是临近结尾的时候提到了文峰塔,它彻底就是一首关于别离的歌曲。许多喜欢这首歌的人,也许还要去专门搜索一下,才能找到这座河南的小城,才能重新发现它往日的荣光。可是无论如何,当你跟着节拍唱出“安阳”两个字的时候,感觉就像是有人正在按摩你的胸骨,有一种情绪急不可耐地喷涌而出。
安和桥宋冬野 - 安和桥北
最后是北京,当然是北京。北京对于中国人来说,早已经超越了一座城市的存在。它是一团难以名状的现实,它是不死不休的梦想,它是牵缠不断的欲望,它也是许多人在无可奈何中改变的家园。所以,宋冬野要歌唱并不在三环里的金水桥,而是西北偏北的《安河桥》。就像唯恐不够北方,他甚至要在音乐里加入蒙古音乐的元素,证明那是一座北方的城市,是自己把长弓摘下,放跑骏马,拿起了吉他。因为那是他的城,他哪里也去不了。
好妹妹乐队的《一个人的北京》,则是南方人移民眼中的北京。柔美而精致,计算精当的心灵按摩,期待引发最大范围的共鸣。要我说,这首歌和北京是完全疏离的,里面没有多少对北京的情感,更关注的是自己在北京受的苦,因此整体上有一种撒娇的感觉。这种感觉放在他们的江南小调上倒是挺合适的,放在北京上,就有一种始终以外人自居的傲慢。来北京是为了拿一个奖章,然后就奔向更远的蓝天。留下宋冬野这样的人固守北京,老老实实守着安河桥下不再流淌的水。
和他们相比,我只是个写字的人。最爱的昆明却并没有一首歌是关于它的,也没有一首歌可以让我在思念时候歌唱。我只能一次次写下这样的句子:
如果你路过我们家昆明,拜托你慢点走,慢点走。我说没有吃到新鲜菌子就可惜了,我说没有看到白云奔马一样掠过天空就可惜了,我说没有感觉到日光泼水一样倒下来就可惜了。记得帮我在那城里坐一晚上,看看姑娘们的背影,看看无边夜色如何从树隙无声流泻满地,终于消散不见。谢谢你!
关于昆明,我只能说:
如果从南部飞来,你能看到滇池如同双手张开,捧着小小的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