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忠实先生有篇散文《娲氏庄杏黄》,写的是骊山南麓边缘,有个娲氏庄的村子,周边岭上坡下都是铺天盖地的杏林。这里产的杏闻名遐迩,“一亩园,十亩田,”村民们靠卖杏过上了舒坦的日子。
陈老师“一亩园,十亩田”这个说法,在我老家应该不适用。我的老家南阳汉冢,位于南阳盆地的底儿上,一马平川,连个小土包都看不见。白桐干渠从村子北边蜿蜒流过,灌溉也很方便。所以老家的土地特别适合种庄稼,天灾少,产量高,没有人家在责任田里种果树。
如此一来,像梨树、杏树、苹果树等果树在村子里就很少见,这就让我感觉老胖家的那一颗杏树很难得。
老胖是他的小名,比我大三五岁吧。他们家的房子在村子最西边,但是全家早就搬到城里了。打我记事起,只有在每年六月初收麦季节,才见到他家有人回来,收罢麦就又锁门走了。
一般来说,农村的果树都会种在院子里,免得小孩儿嘴馋偷吃。可是老胖家这颗杏树,不知主人当初咋考虑的,没有在院子里,而是种在西侧红砖院墙的外边。——毫无疑问,这对我们这群平时没啥零食可吃的孩子们是个“重大利好”消息,你懂得!
老胖家这颗杏树,和家里挑水的铁皮桶一般粗细,树梢和他家瓦房的屋脊一样高。每年三月初,“律回岁晚冰霜少,春到人间草木知。”这颗杏树在这个季节,开出满树白花。
多年来,我总是在想,主人走了,留下这颗杏树孤独地伫立在墙外。可只要春风一到,它就准时开花结果,杏树这样守时、守信、执着、执意,是为了履行和小蜜蜂的约定,还是在盼望主人的归来?
说到这里,唐代诗人岑参《山房春事》这首诗,可以借用一下:杏树不知人去尽,春来还发旧时花。诗人苏颋也曾感叹:岁穷惟益老,春至却辞家。可惜东园树,无人也著花。就这一点而言,我觉得这棵杏树很值得点赞:不管主人在不在场,它都尽情展现自己生命之华美,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草木如此,何况人乎?
杏树开花时,叶子还没长出来,远望去一片雪白。而这个白,不是苍白,而是像浸在冰中的那种寒白,特别淳净可目。宋徽宗赵佶,当皇帝不及格,做诗人可绝对是绰绰有余的。他在《燕山亭·北行见杏花》写到:“裁剪冰绡,轻叠数重,淡着燕脂匀注。”——这“裁剪冰绡”四个字,真是抓住了杏花的魂魄,精妙无比。
你走近看,杏花白色的花瓣下边,有一抹淡淡的红晕,花蕊的底部则是深红色的。可能正是因为这个红色,宋代诗人宋祁写出“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对此高度评价:着一“闹”字,境界全出。——哎,不愧是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写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辞脱口而出,无矫揉妆束之态呀!
杏花的花期十天左右,最后那几天,稍微一阵风吹过,杏花的花瓣就会轻轻飘落。唐代诗人韩偓肯定遇见过这醉人的瞬间:恻恻轻寒剪剪风,杏花飘雪小桃红。——飘雪,对,飘雪!杏花落到地上,是什么样子?别急,唐代温庭筠给你写好了:杏花零落香——和梅花一样,依旧香如故!
要是一场春雨来过,会是什么景象?——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你看,陆游老先生还能买到杏花哩!
苏东坡的院子里,想必也有颗杏树:霜鬓不须催我老,杏花依旧驻君颜。
1992年秋天,我家和老胖家一样,也从村里搬走了,眨眼二十五个春秋年过去了。即便风霜不催,当年偷吃他家青杏的小袁,如今也两鬓斑白了。不知故乡这一树杏花,能驻“君颜”否?
【作者说】
袁延顶,“老袁诗友会”公众号版主,喜欢爽净、素朴、暖伤的文字。红尘扰攘,人世无常,惟愿存有一片诗心,斜倚半掩柴门,去听花开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