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刊载于《三联生活周刊》2019年第24期,原文标题《<诗经>中的常见植物》
文/黄晏浩
桑树
《诗经》描绘的年代,在公元前11世纪到6世纪之间,华夏大地上已经是桑树遍地的景象。《诗经》中涉及桑树的诗篇有20首,31句提到“桑”,涵盖《风》《雅》《颂》各体裁,涉及鄘、卫、郑、魏、唐、秦、曹、豳等诸侯国,几乎占到《诗经》所涉国家的大半。
《豳风·七月》中写“蚕月条桑,取彼斧斨。以伐远扬,猗彼女桑”。所谓“蚕月”,是指夏历三月,即养蚕的月份,是修理桑树、剪去高枝的好时光。这句诗中的“女桑”,是小桑树的意思。战国后的《尔雅·释木》中解释道,“女桑,桋桑。”郭璞注曰:“今俗呼桑树小而条长者为女桑树。”桑树小而低矮,就很可能是灌木。《诗经》中也经常将“桑”和“杨”“杞”“檀”等乔木相对应出现,也佐证有属于乔木的桑树出现。因此有学者推测,《诗经》时期主要种植的桑树是鸡桑或者华桑,两者均是桑属落叶乔木或灌木,根系发达,适应性强,在今天分布广泛。以鸡桑为例,北至辽宁,南至两广,西至云贵,甚至在斯里兰卡都有种植。
《诗经》对桑树的爱情隐喻也多有描摹,最典型的代表作就是《鄘风·桑中》,“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送我乎淇之上矣。”“桑中”就是桑林,“上宫”是桑林中的神社,“淇”是今天流过河南的淇河。女子先在桑林中等待男子前来,又拉着男子去桑林社庙里交合,之后又将男子送到淇水边。
《郑风·将仲子》中,女孩提醒“仲子”说,“无逾我墙,无折我树桑”,非其不愿,而是畏惧于父母兄弟和人言。在这首诗中,女孩反复提醒,小心谨慎,比起《鄘风·桑中》里女子的大胆炽热,里面复杂又微妙的爱情,不也同样难得和珍贵吗?
黍
在成语中,“黍离之悲”的意思是感慨国家残破,今不如昔。其中典故来自《诗经·王风》,平王东迁后,周大夫经过西周故都,看见宗庙尽毁,长满禾黍,遂作《黍离》一诗。
黍是五谷之一,籽实呈淡黄色,磨米去皮后称黍米,俗称黄米。生长期短,耐旱耐瘠,因此在殷商时期就成为主要粮食作物。《诗经》中有多达17篇提到了黍,常见于咏农事和祭祀,如《魏风·硕鼠》开篇起兴,“硕鼠硕鼠,无食我黍”,《曹风·下泉》有“芃芃黍苗,阴雨膏之”。《小雅·楚茨》写的祭祀原因是,“我黍与与,我稷翼翼。我仓既盈,我庾维亿,以为酒食,以享以祀,以妥以侑,以介景福”。黍和稷长势喜人,粮食丰收,做成美酒佳肴,来感谢祖宗上天。
棘
大部分人的印象里,“棘”指的是多刺且矮小的灌木,但“棘”其实和“枣”大有关联。《说文》中记载,“棘,小枣丛生者”,它的本意其实是酸枣树,一种华北、华中地区最普遍的野生果树,果实呈紫红色,大多呈酸味,所以叫“酸枣”。今天我们吃的枣,一般被认为是先民自酸枣林中选出树形及果实较大的,长期培育而成。“枣”和“棘”的区分最初只和大小有关,宋代陆佃在《埤雅》中解释说:“枣,大者枣,小者棘。”
而《诗经》中,有1处言“枣”,有11处言“棘”,没有看出有明显区分。《魏风·园有桃》中写,“园有棘,其实之食”,意指人工栽植的棘树。《秦风·黄鸟》写“交交黄鸟,止于棘”,说的可能是酸枣树,也可能是刺灌木丛。之所以有多次提到“棘”,是因为酸枣树在周代颇有蕴意。据《周礼》记载,群臣外朝时,树九棘区分等级职位,左侧是卿大夫的位置,右侧是公侯伯子男的位置,因此后世以“九棘”为“九卿”的代称。
葛
《诗经》中,出现频率最高的六种植物,分别是“桑、黍、栗、棘、麦、葛”——黍、栗、麦是粮食,棘是果树,桑和葛则是经济作物,主要用途是提供纺织材料。
葛的今名叫葛藤,是种藤蔓植物。葛的纤维能够制作葛布,主要用于编织夏服。在棉花引进之前,葛的地位无可取代,《周书》记载,“葛,小人得其叶以为羹,君子得其材以为絺綌,以为君子朝廷夏服”。
《诗经》中,“葛”一共在7个诗篇中被提及。《周南·葛覃》就用葛来起兴,描述出贵族女子出嫁前接受妇德教育。“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萋萋。黄鸟于飞,集于灌木,其鸣喈喈。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莫莫。是刈是濩,为絺为綌,服之无斁。”从葛的“维叶萋萋”,写到“是刈是濩,为絺为綌”,寓意不言自明:葛叶固然有萋萋之美,但根本之可贵还在于能作为衣服的质料,妇容固然可贵,但归根结底还是要有“妇功”和“妇德”。
柏
子曰:“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中国人总是愿意给植物身上赋予品格,松柏四时长青,挺拔坚韧,就被看作是“君子”之树。
其实在西周时期,松柏还没有拥有这样美好的寓意。以柏树为例,先民们只是看重它木材竖直,可作栋梁之材,也就是建房子的主料,或用于造船制棺。《邶风·柏舟》和《鄘风·柏舟》中都提到“泛彼柏舟”,可见起码在当时的卫地,柏树做船是常见之选。此外,也是因为柏树“叶青枝长,四时不凋”,自古以来就常被栽植在宫殿或者庙宇周围,作观赏树。《诗经》中,柏树见于7篇。《大雅·皇矣》中就写,古公亶父前往岐山,“帝省其山,柞棫斯拔,松柏斯兑”。
木瓜
可能人人都知道有个成语叫“投桃报李”,意思是与人交往要知恩图报,也比喻说要相互赠答,礼尚往来,典出自《大雅·抑》,曰“投我以桃,报之以李”。还有一个成语叫“投木报琼”,比前者更重一层,你给我木瓜,我回你以美玉,初指男女互赠礼物,后也指报答他人的深情厚谊,同样典出《诗经》,《卫风·木瓜》写:“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
奇怪的是,论诗的流传程度,《木瓜》远比《抑》要广为人知,但人们往往爱用“投桃报李”,很少用“投木报琼”,甚至《全唐诗》里还有“投木报琼,义将安在”的语句。
今天我们吃的木瓜是原产于美洲的“番木瓜”,要到明后期才传入中国。而《诗经》里的木瓜,果实为长椭圆形,成熟后呈黄色,状如小甜瓜,质地坚硬,因此叫木瓜。它能长期散发芳香,主要起观赏作用,充当古代的空气清新剂。《红楼梦》第六十四回,林黛玉的丫鬟雪雁说:“要说点香呢,我们姑娘素日屋内除摆新鲜花果木瓜之类,又不大喜熏衣服。”即使当时番木瓜已经传入,应称作番木瓜而非木瓜,因此推测它就为古代木瓜。这种木瓜仍在华夏大地上种植,又名“榠楂”,主要是观赏的作用,产于山东、陕西、湖北、江西、安徽、江苏、浙江、广东、广西几个省、自治区。
荇菜
一提到《诗经》,最先被想起的就是那首《关雎》,唱君子对淑女的爱慕,“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传唱到今天,很多人只知道“雎鸠”是水鸟,“荇菜”是水草,至于到底是什么鸟、什么草则很模糊。“雎鸠”有鱼鹰、大雁、白胸苦恶鸟、东方大苇莺等多种说法,争论不休。相比之下,“荇菜”就明确得多。
荇菜,今天称之为莕菜,叶形和生态习性近于荷花,又称“水荷”,花开时泛光如金,因此又被叫作“金莲儿”。《关雎》里的淑女“左右采之”,大概是要回去做菜——荇菜的嫩茎和嫩叶都可以当蔬菜食用,口感润滑,可以加米煮粥,也可以凉拌当下酒菜。三国时吴人陆玑说:“其白茎以苦酒(即醋)浸之,肥美可案酒。”
不过荇菜留给世人的印象,不全是吃,还有它飘摇浮动的姿态。很多年后,徐志摩漫步在康桥之上,同样吟哦它说:“软泥上的青荇,油油的在水底招摇。”
葭
帕斯卡有一句话,“人是一根能思想的芦苇”,据说是不少人的座右铭,但现代汉语就是有些地方不够讲究,“芦苇”古代并不是一个词,而是“芦”和“苇”两个字。就像人人都知道“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却少有人知道“蒹葭”也是“蒹”和“葭”两个字,指的是不同的植物。
“蒹”是没长穗的荻,而“芦”“苇”“葭”都是今天我们说的芦苇,只不过按时令区分。《本草纲目》中,“葭”指的是初生的芦苇,“芦”指的是开花前,开花后结实则叫“苇”。
因此把这些不同的称呼都算上,芦苇在《诗经》中出现的频率也不低,共有7篇,最有名的当然是《秦风·蒹葭》。此外,《召南·驺虞》有“彼茁者葭”,《卫风·硕人》有“施罛濊濊,鱣鲔发发,葭菼揭揭”,《小雅·小弁》有“有漼者渊,萑苇淠淠”,写的都是芦苇丛生的样子。
(本文主要参考资料:《诗经植物图鉴》《诗经析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