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一度的中秋节即将来临,汉中大地却一直秋雨绵绵。据汉中长期天气预报显示,今年的中秋夜也许很难见到金风送爽、皓月当空的美景。当然预报归预报,天上的事谁也说不准,不管能否看得见月亮,中秋节都是一个关于月亮的节日。而且在中国文学的话语体系里,月亮还是一个优美而独特的文学意象,被几千年来无数的文人墨客反复吟诵。佳节在即,心有所思,为了这个美好吉祥而又诗意融融的节日,就让我来说说月亮与诗歌的话题。
如果追溯中国文化的历史长河你会发现,相对于太阳,月亮在我们祖先的观念世界里更加可爱。在古代华夏族先民看来,太阳完全是一个暴君的形象。夸父逐日,向着太阳奔跑,可当他终于接近太阳的时候,却“入日,渴而死”。太阳毁灭了夸父,铸成了英雄的悲剧。尧帝时,天遇大旱,烈日灼烧,“焦禾稼,杀草木,而民无所食”,古人就想象天上有十个太阳一起出来为祸人间,于是有一个叫做后羿的大英雄神力无边,他挺身而出,弯弓搭箭射落了多余的九个太阳,这才挽救了地球上的万物生灵。
与太阳的暴戾无情相反,古人对月亮的想象却总是那么圆润阴柔,而且往往与美丽纯洁的女性形象相关。在《嫦娥奔月》的古老神话里,嫦娥是一位美丽非凡的女子,她本是后羿心爱的妻子,天神让她陪伴后羿来到人间辅弼尧帝治理天下。后羿因射日有功,天神赐他长生不死之药,却被嫦娥因为好奇而偷吃,于是嫦娥羽化成仙飞上了月亮。由于嫦娥仙子的到来,月色从此变得明媚,月亮上也不再荒凉。在嫦娥居住的精美的月宫里,有高达500丈的金桂陪伴她,有千年灵蟾侍奉她。还有那位吴刚,因在人间修仙时犯错,被天神惩罚砍树,然而当他挥动斧子向桂树砍去,树身上明明被砍开了一道口子,但却瞬间修复。神奇的桂树就这样边砍边合,可怜的吴刚就只能一天天无休止地砍伐下去。
唐代诗人李商隐在其《嫦娥》中的两句诗“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就是写“嫦娥奔月”的故事。
因为月亮上住进了美丽的嫦娥,嫦娥就成了月亮的代称。又因为嫦娥是美丽的仙女,月亮便也成了美人的化身。人们常用“花容月貌”“闭月羞花”““灿如春华,皎如秋月”等等美好的词语来形容女子的美貌。
《诗经》中就有用月亮比喻女子美貌的诗歌。《陈风•月出》唱道:“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忧受兮,劳心慅兮。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全诗以月喻人,赞颂美女有明月一般姣好的容颜、优美的姿色、轻盈的步态和窈窕的身型。南朝词人韦庄在《菩萨蛮》中写:“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作者在描写春水凝碧、烟雨画船的江南美景同时,用天上的一轮皓月来比喻美丽白晳的江南女子。善作“明月之诗”的苏轼,也有以明月比美人的佳句。公元1072年 (宋神宗熙宁五年),苏轼因反对王安石的新法而被外放出京任杭州通判,这年夏天他和吕仲甫(名相呂蒙正的孙子,时任杭州地方监察官)夜游西湖,作五言诗《宿望湖楼再和》,开头四句写道:“新月如佳人,出海初弄色。娟娟到湖上,潋潋摇空碧。”用一轮刚刚出海的新月,比喻身边随船同游的骚首弄姿的歌女。
悠悠岁月,物换星移。大千世界,代谢无常。唯有这晴空里的一轮明月从远古洪荒中走来,普照人间,亘古不灭。于是月亮便以其超越时空的永恒属性成为人们抒发思古幽情、思乡怀人的最佳载体。
李白有一首诗叫《把酒问月》,其中对月亮的这种超时空特性进行了最诗意的表达:“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古人今人若流水, 共看明月皆如此。 ”李白的《静夜思》,家喻户晓,望月思乡之情溢于言表:“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杜甫的《月夜忆舍弟》:“戍鼓断人行,边秋一雁声。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寄书长不达,况乃未休兵。”这首诗以安史之乱为背景,表达了在同一轮秋月下,作者对战乱中的故乡和兄弟的思念与担忧之情。巧合的是,完全相同的题材,白居易也有一首七律《望月有感》,尾联两句说“共看明月应垂泪,一夜乡心五处同。”原来,曾经发生在家乡河南一带的战乱和饥馑,导致作者与兄弟们天各一方,辗转流离于五个不同的地方。某个月明的夜晚,白居易睹月思人,设想在同一轮明月下,兄弟们应该会因为相同的思念不约而同地潸然泪流吧!建安诗人曹植在其名篇《七哀》诗中写道:“明月照高楼,流光正绯徊。上有愁思妇,悲叹有余哀。”作者借传统的思妇闺怨题材,含蓄地表达了自己在长兄曹丕的迫害和排挤下无比苦闷和压抑的心情。唐代诗人张九龄有一首《望月怀远》,开头两句广为传颂:“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另一首《赋得自君之出矣》中也有生动的写月名句:“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妻子因思念丈夫,原本姣好的容颜都渐渐地憔悴了,就象月亮由圆变缺一样,一天天减去了明亮的光华。唐代诗人王涯《秋思赠远二首》写道:“不见乡书传雁足,唯看新月吐蛾眉。”看不见大雁捎来思念的情书,只看到天边的月牙儿仿佛妻子弯弯的眉毛一样好看。苏轼的千古名篇《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是继西晋潘岳悼亡诗之后,又开一代悼亡词先河的作品:“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这首词作者通过对自己梦境的记述,表达了对亡妻刻骨铭心的思念和痛彻心扉的哀悼之情,读之不禁令人感伤落泪。
月亮的外形总是圆了又缺,缺了又圆。这种形状上的圆缺变化,往往被诗人们用作人间悲欢离合的象征。
苏子问月:“不应有恨,何事常向别时圆?”离别本来是一件让人伤感的事情啊,可是月亮为什么偏偏要在人们离别的时候变得圆润丰满呢?柳永伤别:“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作者设想今晚与情人宴饮话别,明早醒来的时候看见的只有空寂的堤岸上,冷风吹柳,残月如钩。这情景该是多么的凄清孤独啊!李煜感慨“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字里行间饱含着亡国之君深重的无奈和悲伤!在另一首《相见欢》词中,李煜说:“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寂寞的梧桐树在秋风中飘零,如弓的残月孤独地挂在天边,在这个寂静淒冷的夜晚,词人独自一人默默地登上西楼。作者通过对环境气氛浓墨重彩的暄染,表达了內心强烈的悲愁与压抑的情绪,这就是李煜心中难以诉说、无法排谴的丧国之痛。
借助于月亮的意象来着力建构某种特殊的环境氛围,表面上看仿佛是单纯的景物描写,实际上却是在含蓄地投射和呼应主人公的心理状态。
类似于这样的涉月诗有很多,其中影响较大且为人们所熟知的如曹操的《短歌行》:“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孟浩然的《宿建德江》“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前者借月造景,意在点明曹操求贤若渴,夜不成寐的心境和情怀,后者通过对树影月色、野旷江清的寂冷环境的点染,表达了主人公内心那种淡淡的羁旅愁情。
明月如鉴,可以俯察芸芸众生的困顿坎坷,能够洞明人间世事的危艰不平。于是胸有块垒的文人士宦们纷纷挥洒意气,寄月明志。
曾经辅佐欧阳修领导北宋诗文革新运动的梅尧臣,写有一首《古意》:“月缺不改光,剑折不改刚。月缺魄易满,剑折铸复良。势利压山岳,难屈志士肠。男儿自有守,可杀不可苟。”诗人用月亮虽然缺损,但不改光晕,宝剑虽然折断,但不变刚强的特性,来表达自己意志坚定、笃守政治理想的气节和决心。唐寅是明代著名书画家和诗人,才华横溢,倜傥风流,然而命运多舛,怀才不遇。他一生以书画成就名垂青史,同时也有数十首诗歌传于后世,这些作品表面上风花雪月、落魄失意,但背后却流露出强烈的孤愤不平之气。“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除了这首流传甚广、有着多个版本的《桃花坞歌》之外,很少有人知道他还有一首《把酒对月歌》,其中唱道:“李白能诗复能酒,我今百杯复千首。我虽愧无李白才,料月应不嫌我丑。我也不登天子船,我也不上长安眠。姑苏城外一茅庵,万枝桃花月满天。”这首诗潇洒自信、耿倔直率,表达了诗人遗世独立、傲岸不屈的人格品性和豪迈气节。
纵观中国古代文学史,以明月意象入诗的作品虽然腑拾皆是,但为后世所公认的千古咏月经典却要数初唐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和苏轼的中秋词《水调歌头》了。
张若虚以春江花月夜为背景,铺陈了一个游子与思妇的离愁别怨。诗中的月亮是写景抒情的重点,春、江、花、夜四种元素既是月亮的陪衬,又与月亮构成浑然一体的情境系统。全诗从气势磅薄的月升情景写起——“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写到月光下平静的江流、芬芳的草甸、成片的花树、朦胧的沙汀;写到想象中的扁舟游子、思妇闺怨、江水流春、闲潭落花,以及写景抒情的同时对天人关系的思辨和探究,最后在设问中以惆怅淒清的月落情绪收束全篇——“不知乘月几人归,月落摇情满江树”。全诗虚实相间、如梦如幻,具有高雅隽永的审美艺术效果。“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这一段关于宇宙人生的哲学思考将全诗的思想感情和美学意蕴推向极致,也使《春江花月夜》由写景怀人的咏月诗升华为叩问天人奥义的哲理诗,从而使张若虚羸得了中国古典诗歌史上“以孤篇压倒全唐”的崇高地位。
另一篇关于月亮的千古绝唱是苏东坡的那首脍炙人口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这首词是苏轼在中秋月圆之夜,借咏月表达自己政治失意的郁闷和对弟弟的思念之情。词的上片说自己想要“乘风归去”,但却害怕天上的清冷,反映了作者虽然仕途受挫但却难舍官场的矛盾心理。下片由月亮的圆缺联想到人间的离合悲欢,一句“此事古难全”,既是对远方苏辙的宽慰,又是对自已政治不平的开解。“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表现了作者超脱旷达的心性,也使整首词闪烁着乐观明亮的色彩。
上面只是就涉月诗的作品而言,但若论及作者,自然就非李白莫属了。李白是古代诗人中首屈一指的写月圣手,也是中国古典咏月诗的集大成者。且听诗仙留给我们耳熟能详的咏月佳句:“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小时不识月, 呼作白玉盘。又疑瑶台镜,飞在青云端。”“我寄愁心与明月,随君直到夜郎西”“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 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李白一生爱月写月,连最终作别这个世界的方式都与明月有关——传说李白乘船大醉,恍惚间于江水中捞月而致溺亡。李白一生写诗千余首,而以月亮为诗歌意象者竟达400次之多。
最后再让我们来看一眼西方文学的情况。在欧洲文学的源头之一古希腊神话里,也有月亮和月神的故事。传说月亮女神阿蒂米丝是太阳神阿波罗的孪生妹妹,她每天驾着银色的马车巡游着广袤的天宇,为人间点亮明淨的夜空。然而欧洲文学并没有象中国文学那样,使月亮成为一种独特而永恆的审美意象得到广泛地书写。究其原因固然与东西方民族不同的文化心理结构有关,但正是中国文学的明月情结才成就了其特有的东方禀赋和审美气质。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在中国的文化语境里,月亮不仅挂在天上,而且一直高悬在文学艺术的星空里。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有人把中国文学称作“月亮文学”,而相应地把欧洲文学称为“太阳文学”——对此我深以为然。
作者简介:赵万宏,男,陕西洋县人,大学本科学历,助理研究员,汉中市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生于上世纪六十年代,毕业于哈尔滨师范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现任陕西理工大学外国语学院院办主任,教工党支部书记。曾为本校历史系学生讲授专业辅修课《中国古代文学(先秦-唐宋)》,主讲《陆游与汉中》专题讲座,应聘为汉中老年大学学员讲授《宋词赏析与柳永专题》,先后有50多篇学术论文和散文、小说等发表于《汉中日报》《齐鲁人物》《陕西理工学院学报》《陕西教育学院学报》《电化教育研究》《教育探索》《参花》等专业期刊和媒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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