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美,是我国古代诗词的传统特色。鉴赏中国的古代诗词,不懂得其音乐美,不能从声律的角度去领略那金声玉振的滋味儿,至少也可以说还未获得诗词艺术之全美。要说明这个问题,得先从诗歌与音乐的关系说起。上古时期的文学艺术,诗、歌、舞是分不开的。最早,可能是一种较原始的艺术形态,劳动人民一边劳动,一边呼唱,唱词用以抒情达意,而发出的抑扬高下、强弱轻重的声音,就是音乐。随着文学艺术的发展,有专门的诗人和乐师,诗人写诗,乐师配乐。《诗经》中《雅》、《颂》部分,多系乐词,有的是给帝王贵族们专门制作的清庙之乐,用于宗庙祭祀;有的是士大夫文人们的宴享之乐,大概是在宴会时作娱乐用的;有的是民歌,民间婚丧礼俗中用的音乐,有词有曲。
古代诗人辛弃疾雕像
总之,在我国早期的文学中,诗和乐是分不开的,那时,主要是诗配乐。后来,文人作家多了,有些常用的曲调又相对地被固定下来,于是,逐渐变为填词以入乐,叫做倚声填词。六朝以后许多文人作家的诗词作品,如曹操父子的一些乐府诗以及乐府民歌,多属此类。至于宋词,则更为明显。最初,词是配乐的,后来,不一定都作为乐词来写,但都按相对固定的词牌格式去写,故称填词。诗词与音乐的关系如此密切,所以,我国古代的诗词理论,在论述诗词艺术审美特征时,总是要和音乐美联系起来。《乐记》论乐,常涉及诗,《毛诗序》论诗则多涉及乐,司马相如论赋,已有“一宫一商,一经一纬”之议,陆机论文,有“暨音声之迭代,若五色之相宣”的说法,范晔论文亦强调“性别宫商,识清浊,斯自然也”。这都是对文学作品音乐美的要求。从陆机、范晔的话中,我们可以看出,他们所谈的“音声迭代”、“性别宫商”,已经不是指给诗词配的音乐,而是指文学作品语言自身的音乐美了。
文学作品所需的情景
诗词作为一种语言艺术,而不再配以乐谱,那么这些作品究竟如何获得音乐之美呢?那就只有从文学语言本身去寻求。我国古代文学作品对语言文字特别讲究音乐性,而韵文体作品尤其如此,这可以说是我国文学上的一大民族特色。诗讲究格律、押韵,轻重抑扬,这倒不是中国诗词所独有,外国诗亦然。但是,从文字音韵本身,直接感受到音乐之美,并和音乐上的五音六律有密切联系,却是我国古典诗词独有的特色。文学语言有直接表现音乐美的功能,这又和汉字为单音节字,字有四声五音之别等特点有关。所以,六朝四声说的出现,以及与此有关的声律之研究,对促使我国古代诗人们自觉运用声律之学,赋予诗词作品以音乐之美,具有重大的作用。研究和鉴赏中国古典诗词,应该充分看到并肯定这一点。
诗歌古筝配乐
关于汉字四声的发明和运用,《南史陆厥传》中有这样一段记载:“汝南周颙,善识声韵,为文皆用宫商,以平上去入为四声。”这里透露出两条信息:一是汉字已有四声之说,二是用音乐(宫商)之美要求文学语言。汉字的四声变化,不能代替音乐上的宫、商、角、徵、羽,这是很显然的。但是,按四声的轻重抑扬,使诗词具有类似宫商所谱的音乐之美,这是可能的,因此,人们才常把四声和宫商作比较:
宫—上平声,商下平声,角—入声,徵—上声,羽—去声
诗歌古筝配乐
这样类比,虽然是不科学的,但是从声调的抑扬高下,以及不同声调表现不同感情和情绪等类功能看,研究四声所具有的音乐性功能,从而进一步探索诗词语言艺术的音乐美,却是具有颇为重要的意义。从生理和心理学角度来说,声音的强弱高下,和人的生理、心理变化直接有关,故我国古代有些研究声韵的学者,认为四声各有不同的特点,如说:平声“哀而安”,上声“厉而举”,去声“清而远”,人声“短而促"。因此,四声也可以表现喜怒哀乐不同的感情。这听起来似乎有点玄虚,其实是很有道理的。诗词中由于四声的变化,能更好地表现思想感情,这才是我们在读诗词时,从音调上就获得美感的奥秘。关于如何赋予诗词语言以音乐美,古人在创作实践中已总结了丰富的经验。《宋书·谢灵运传论》中有一段颇为精辟的议论:
夫五色相宣,八音协畅,由乎玄黄律吕,各适物宜,欲使官羽相变,低昂互节,若前有浮声,则后须切响。一简之内,音韵尽殊;两句之中,轻重悉异,妙达此旨,始可言文。
诗歌古筝配乐
我们可以说,这是对诗歌语言之音乐美的一些原则规定,即是按音乐曲调的变化,对语言提出如下要求:按四声的轻重、强弱、高低之别,在变化中求和谐,表现出和谐的音乐美。对此,刘觀在《文心雕龙·声律》中,有更明确的论述,他提出文学语言调韵的方法是: “声有飞沉,响有双叠,双声隔字而每舛,叠韵杂句而必睽;沈则响发而断,飞则声扬不还,并辘交往,逆鳞相比。”综合以上各家所论,可以看出我国古代诗词语言的音乐美,主要有以下几方面的表现:第一,平仄清浊之美。六朝时有四声之论,但尚无平仄之说,唐以后才把四声归于平仄两类,用以调韵。其基本原则,就是要求诗词语言要抑扬高下,轻重变化,具有鲜明的节奏感,以表现思想感情的起伏跌宕,使诗词在语言音调上具有一种变化多样的音乐性。
诗歌琵琶配乐
所谓“前有浮声,则后须切响”,就是要求平仄相间,平声轻,其声浮;仄声重,其声切;轻重、浮切、清浊,都是用以表示平声和仄声的区别。平声指上平下平,仄声指上、去、人三声。唐以后的近体诗,无论是五言或七言,都是按平仄相间的要求,形成固定的格式。以五言绝句为例:
王之涣《登鹳雀楼》
王之涣《登鹳雀楼》这是五言绝句中的一种格式,属仄起平韵正格,其平仄格式为:
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
平(仄)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
从这格式中可以看出,一句之中一般是双平双仄相间,形成两个或三个音节,第一、二句,第三、四句之间,平仄相对。我不拟在此专门介绍诗词格律常识,我只想说明,一首五言绝句,文字不多,但平仄音调按一定的规律组合变化,就感到声音谐调,抑扬高下,起伏交错,读起来,确有珠圆玉润之美。刘勰说的“辘轳交往,逆鳞相比”,“声传于吻,玲玲如振玉;辞靡于耳,累累如贯珠”,就是说诗词的这种音乐之美。如果没有平仄相间,而是全平全仄,或平仄错杂无绪,那就如刘勰所说的“沈则响发而断,飞则声扬不还”,例如“屋北鹿独宿,溪西鸡齐啼”,“如蒙清音酬,若渴吸月液”之类,读起来,使人换不过气来,有如绕口令,没有抑扬顿挫的节奏感,失去音乐之美。
诗歌琵琶配乐
第二,押韵和谐之美。一支曲子,节奏有快慢,音调有高低,音量有强弱,声音变化多样,千姿百态。但是,它又是一个和谐的整体,即在多样中求统一,变化中求和谐。我们通常称这种和谐统一的基础为基调或主旋律。我国古代诗词讲究押韵,就是要使诗词语言在平仄变化中求得音调上的统一与和谐。所谓韵,我国古代韵书中分类颇为复杂,如成书于宋代的《广韵》,分206韵,金元时期韩道昭的《五音集韵》减为160韵,清代的《佩文韵府》,则合并为106韵。历代分韵的趋势是由繁及简,但毕竟还是太复杂繁琐了。照我们现代拼音字的观点看,所谓韵,无非就是指母音相同的字,新诗韵就是以此为准。从音乐的角度看,一首诗的韵就如一支曲子要定个基调,例如宫调、商调之类,尽管声音有轻重、清浊之变,但总要统一在这基调之上,使得这首诗在语言音调上具有和谐之美。
《月夜亿舍弟》
在杜甫的这首《月夜亿舍弟》中,行、声、明、生、兵等字,属平声庚韵。全诗语言音调平仄错综,起伏变化,但又在庚韵上取得统一和谐,犹如苏州亭园,虽台榭参差,回路转,但错落有致,统一在一个有独特风格的院落之中。陆机说的“音声之迭代,若五色之相宣”,不就是这种音乐之美么?押韵不仅使声音形式取得统一和谐,在表达思想感情方面,也大有讲究,这一点却往往被人们所忽视。前面我已提到,四声表现不同的感情和情绪,这是有生理和心理基础的,据《元和韵谱》的分析,入声的特点是“短而促”,这种迫促的声音,常出现于人们的情绪急迫凄厉,或感情悲切苦痛的时候。例如,人处于极度悲痛而发出凄厉的哭声,或为了压抑痛楚的感情而发出抽泣之声,就具有“短而促”的特点。因此,诗词中押入声韵,多半是表现这类感情的,这在词中尤为突出。
诗歌朗诵配乐
以诗而论,如相传是曹植写的七步诗:“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押的是入声韵,感情的迫促悲切,于声音中亦可感知。以词而论,如所传李白的《忆秦娥》:
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霸陵伤别。
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朗。
李白卡通人物画像
这首词所押的咽、月、色、别、节、绝、阙,属入声韵,每句读起来都使人有迫切急促之感。箫声是凄切的,而不是悠扬的;景色是苍凉的,而不是秀丽的;感情是迫促的,而不是舒缓的。刘载在《艺概》中称所传李白的《菩萨蛮》和《忆秦娥》是“繁情促节”、“长吟远慕”,如果我们从音韵的角度看,以“繁情促节”四字形容是十分恰当的。第三,双声叠韵之美。由于汉字为单音节字,又有声和韵的区别,所以,文字按不同情况进行排列组合,不仅具有特殊的形式美,而且还产生特殊的音乐效果,能烘托作品的环境气氛,增强作品的感情色彩。双声叠韵在诗词中的运用,就有这种特殊的艺术功能。例如形容长江大河,则言滔滔、滚滚;形容泉水细流,则言丁冬、涓;形容雨声则言哗啦、滴沥;形容雷电则言霹雳、轰隆;形容视觉不清,则云渺茫、迷漫;形容器物洁白小巧,则云剔透、玲珑。
长江大河
诸如此类,不是双声,就是叠韵,用于诗文中,可有绘声绘色之功用。《诗经·国风》的第一首《关雎》,就充分运用了双声叠韵的特色,虽然当时还没有四声的理论。“关关雎鸠”、“窈窕淑女”、“辗转反侧”、“参差荇菜”,这些句子多双声叠韵字。至于《诗经》中使用重叠字,则更是比比皆是,如“采采卷耳”、“习习谷风”、“行道迟迟”、“驱马悠悠”、“氓之蚩蚩”、“杲杲日出”、“彼黍离离”、“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等等。叠字既是双声,又是叠韵,它们对表现不同的事物,描绘不同的情状,抒写不同的感情,都有其独到的作用。正因如此,所以李清照的《声声慢》,连用十四个叠字作开头,别开生面,产生了强烈的艺术感染力。关于这首词,我们在前面已作过分析,这里,只想以其押韵,以及双声叠韵的运用为例,再简单谈一下。《声声慢》这词牌的押韵,可平可仄,李清照在《词论》中也说到这一点,而她之所以用入声韵,自然是为了更适合表现凄凄惨惨戚戚之情。
李清照
戚、息、急、识、摘、黑、滴、得,这八个入声字,通押全篇,读起来运气短促,音调急切。再加上开头的“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还有后面的“点点滴滴”等等叠字,尽是双声,又是叠韵,读起来就更令人觉得“玲玲如振玉,累累如贯珠”了。徐在《词苑丛谈》中说:“首句连下十四个叠字,真如大珠小珠落玉盘也。”这倒是道出了李清照《声声慢》的音乐美的艺术特色。当然,双声叠韵的运用,必须和作品的思想感情紧密配合,并不是随便使用双声叠韵字眼,都可以获得上述的艺术效果。没有真情实感,只在文字上东施效颦,则不但不美,反而更增其丑。乔梦符写的《天净沙》,尽用叠字,其词云:“莺莺燕燕春春,花花柳柳真真,事事风风韵韵,娇娇嫩嫩,停停当当人人。”
李清照
显然,这是模仿李清照的,由于矫揉造作,近乎文字游戏,所以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中嘲笑说:“乔梦符效之,丑态百出矣。”声律之美,是我国古代诗词的民族特色,即使是写新诗,亦不可不讲究。但音律的运用,必须服从于思想内容,切不可脱离思想内容而片面追求“四声八病”之类的文字游戏。这一点,是值得我们仔细推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