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心楚汉之项羽篇:奈若何(66)
主笔:江湖闲乐生
汉五年(公元前203年)的寒冬,长江上下雪了,纷纷杨扬的大雪把大江两岸化作一个纯白纯白的世界,纯白纯白的,没有一点杂色,纯粹的有如幻境。
在长江的支流乌江边,有一个日后闻名遐迩的地方,叫做乌江浦(今安徽和县乌江镇)。不过当时,它还籍籍无名。
前几日北边的垓下大战,已经让乌江浦周围村落的百姓都吓得逃光了,如今是千山鸟飞绝,万迹人踪灭。
蓦地,在这一片死寂之中,传来了一阵打浆的声音,只见远远的,划来一支没蓬的小船,划船者是一个中年人,打扮的像是一个船夫,却不似一个普通船夫。
他就是西楚国乌江浦的亭长,他是来接人的,不是来接女朋友,而是来接偶像。
他的偶像,叫项羽。
虽然这位亭长先生辖下的百姓和卒吏都因为战乱跑光了,但他仍是西楚国的臣子,仍是西楚霸王项羽的铁杆追随者。
他听说,霸王此时正一路往这边败逃,只怕他身边随员太多,而这儿乌江的人早都逃干净了,上下都没有船只,只剩他这一苇小舟,只堪接走霸王一人,其他人恐怕就顾不上了。好在渡过乌江,就是江东地界,离此不远就是一座历下大城,城中有万余楚兵,足够抵挡汉军追兵了。
亭长正在遐思,忽然,从西北角上隐隐传来一阵杂乱的马蹄声,愈传愈近。
只见在漫天的雪花中,一队火红色的人马踏雪而来,蹄声震动天地,也震破了冬的寂静。
呵,霸王终于来了!
亭长忙将船儿划近,一面划,一面数,数到二十七,霸王已与亭长在江边相会。
赤盔赤甲的项羽立马在纯白的雪地中,看着眼前黑色蓑衣的亭长,开口问道:“公何人也?”
亭长道:“臣乃乌江亭长,姓名容后再叙。大王先请速速上船,迟则有变。今乌江之百姓已然逃尽,独臣有船耳。汉军追至,亦无法渡河以害大王。”
亭长说的那么急,项羽却一动不动,他不是不想带着虞姬的头颅渡过河去再看一眼江东,只是,只是这船这么小,如何载的过我这一干二十七人等。
我能抛下这群对我至死不渝的勇士们独自逃生么,我不能!
亭长见项羽迟疑不定,还以为他担心无法东山再起,于是又补充说道:“江东虽小,地方千里,众数十万人,亦足王也。愿大王急渡。”
项羽苦笑。即便回到江东当了王,那又怎样?没有虞姬相伴,没有我的老将士们相随,王亦有何用?天下汹汹数年,都是这个“王”字给害的,虞姬是因它而死的,许许多多的百姓也被它害死的,我项羽这辈子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斗到最后,虞姬我也救不了,将士们我也一个救不了,斗到最后,我还要抛下最后二十六个江东子弟独自逃命、忍辱偷生,去做什么江东王?呸,如此丢人的王,根本没有脸面去见江东父老!
想到这儿,项羽便停住苦笑,高昂着头颅,从容道:“亭长之意项籍心领。然天之亡我,我何渡为!”说着又低下头来,黯然道:“且籍与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无一人还,纵江东父兄怜而王我,我何面目见之?纵彼不言,籍独不愧于心乎?”
亭长还要劝:“胜败乃兵家之常。昔汉王唯水与大王交兵,被大王一阵杀汉兵三十余万,睢水为之不流,此时汉王独身逃难,几不能免,遂忍而至此。大王今日之败,犹夫汉也,何必区区以八千子弟而言?是何所见之小耶?故曰图大者不矜细行。王可急渡,汉兵将至矣!”
项羽大笑。我非刘季也,刘季其人虽故贱,然自恃智略,得摄尺寸之柄,其云蒸龙变,欲有所会其度,以故穷途而不轻死,务立功而甘忍恶名。此达行耶?此鄙行耶?然无论达行鄙行,吾项籍不能为也。非吾不爱生,是我欲一死而殉烈名也。
亭长不明项羽之意,还欲再劝,项羽固止之道:“公无需多言,吾意已决。若汉兵至,惟付之一死耳!”
亭长见霸王意气已尽,死心已固,不由悲从中来,放声大哭。
项羽见亭长哭了甚久仍不忍离去,知道他是自己的铁杆粉丝、千秋少有的义士,于是他将心爱的坐骑乌骓牵了过来,对亭长道:“吾知公长者。吾骑此马八岁,所当无敌,尝一日行千里。今恐为汉王所得,又不忍杀之,公可牵去渡江,见此马即如见我也,此亦不相忘之意。”
亭长无奈,只得接过缰绳,但乌骓只是一个劲的嘶叫跳跃,回顾霸王,恋恋不肯上船。项羽见乌骓留恋不舍,不由得泣下数行,哽咽不能复言。
亭长亦哭道:“霸王无马,如何得脱!”
项羽将心一横,将马推上渡船,佯怒道:“吾无马亦能一战,公且速载之渡,否则休怪项某杀此马而衅旗!”
说完,项羽猛地转过身去,背对着呜咽的江水,听着亭长那艘小船“吱呀吱呀”的欸乃声慢慢远去。
乌骓呜呜地悲鸣着,声声断人心肠。
忽然,项羽听得左右惊呼,赶忙回顾,只见乌骓一声长嘶,望大江波心一跃,在江水中翻滚了两下,终于不见……
项羽为何不肯渡江?李清照有诗言之:“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胡曾有诗言之:“争帝图王势已倾,八千兵散楚歌声。乌江不是无船渡,耻向东吴再起兵。”汪绍焻又诗言之:“骓马虞兮可奈何,汉军四面楚人歌。乌江耻学鸿门遁,亭长无劳劝渡河。”
然而清初李渔却认为:“羽之不渡乌江,疑为亭长所执。”因为"汉兵追项羽至乌江,则乌江片土,必非鸡犬不惊之地。亭长何人,能不随众避兵,而尚舣船以待,且为甘言以诱之乎?虽曰非奸,吾不信也。”
李渔的推测似乎也有些道理,这个乌江亭长是如何知道项羽一定会逃到乌江边的?那时候又没有电报电话,更没有手机和GPS。况且项羽刚在阴陵为一农夫所诈而迷失道路,此时岂会尽信一船夫?刘邦在追击项羽之前,已下千金万户之高额悬赏,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亭长是否就是个演技出色的赏金猎人?
李渔读史,向以脑洞清奇著称,这次更是以小人之心度了一次君子之腹。不过项羽神勇无匹,岂会惧一亭长乎?亭长亦乃项王属臣、高义之士,他不可能陷害项羽,也没有能力奈何项羽。至于他为什么知道项羽一定会来乌江,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咱们还是相信史书吧——项羽之所以不肯过江东,一为不忍独生,二为不堪其辱,三为不愿再害江东父老也。
两千多年后,有一位蒋公如项羽般,也丢掉了天下,但他失败之后却渡过了海峡,妄图借助美国的力量,东山再起反攻大陆。最后的结果又怎么样呢?还不只是将自己孤独的困在宝岛上,让一衣带水的同胞们从此望断天涯?
面对失败,我们有时候必须卧薪尝胆,有时候却必须勇于接受。因为失败并非总是成功之母,如果没有找到正确的父亲,失败还只是失败之母。所以,当一切成功的可能已然不在,卧薪尝胆只不过是疯狂的自虐罢了,与其因此痴狂以至变态,不如轰轰烈烈的败去,也免得黎民为之受苦。千百年后,世人还会竖起大拇指,赞你一声“好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