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这本书一共有七篇,每篇又分上下,孟子的思想内涵和外延都很广,撒开了说咱肯定没那时间。循章逐句地解读就跟学校上课一样,那超级赶人的,把观众都赶跑了,非常枯燥乏味。所以今天我只挑两个我自己最有感的、个人体会最深的要点来讲。
首先,大家知道传统儒家思想和现代政治文明相融合有一个很大的障碍,就是历史上儒家的主流不注重区分公共领域和私人领域,公德和私德不加区分。而这恰恰是近代政治文明的起点。因为儒家讲内圣外王,修齐治平。按《礼记.大学篇》所设计的那个步骤,先要诚意、正心、修身,这都是你个人的内在修炼,然后才是由近及远地推广到他人:齐家、治国、平天下。儒家认为你治理国家的成功,得建立在你人格和道德感召的基础上。这个修齐治平的思想,它奠定了一条很好的判断原则。就是从国家、到家庭、到个人,在人性层面,只有一个道德,没有两个。你不能说作为个人你得诚实,到了国家层面为了国家的利益撒谎就应该鼓励,那不行,你国家也得讲诚实。作为个人,你欺负弱小的邻居,抢别人的东西要被谴责;作为国家你恃强凌弱反而是件值得吹嘘夸耀的事,那不行,也得谴责。这叫“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在涉及到人性的问题上——也就是人类能结成社会所遵循的基本原则上是这样,在这个层面上谈问题,我们得讲“道不二出”。因为人类能结成社会,能有协作,其联结纽带是信任。如果地位低的人被要求诚实,地位高的人就可以不诚实,那信任将断裂,文明将瓦解。
可是修齐治平、内圣外王的思想带来的问题就是公德和私德不分,你这个人私生活上有瑕疵,你就不是圣贤,你不是圣贤,又凭什么带领我们开创太平盛世呢?就有这问题。在现代社会,你要求领袖个个都是圣贤,少年时没逃过学、青年时没打过架、中年时没离过婚,那你根本就挑不出人来。为什么政治伦理的传统性和现代性有这样的一个鸿沟呢?不管你是儒粉,是支持儒家的;还是儒黑,是批判儒家的,一定不能忽视了儒家的主张所依托的物质环境。修齐治平要有效,它得是在一个熟人社会里,小国寡民、人们彼此熟悉,若干代人在一个小范围的地理空间里活动,有长期积淀下来的各种层面的纽带。你在这个熟人社会里随便找两个人,他们可能既是师徒、又是上下级、又是邻居、往上推两辈又是亲戚。在这种环境下维系社会的是温情的纽带,作为一个社会治理者,其实没有多少强制性的工具给你用,你说我作为管理者要铁面无私,有个人拖欠交税,把他关起来。结果一查族谱,他是你堂大爷。过年的时候要走亲访友,家家给你吃闭门羹,也没有亲戚上你家拜年,你马上就感到被熟人孤立的巨大压力,那算了,还是把他放出来吧。
所以这种社会环境中最低成本、也是最有效的管理方式确实得靠自己的人格修养,让大家自愿服从。而儒家学说的初衷,也就是要维护这个熟人社会的稳定。
而现代社会是“资本主义”,资本主义是什么?大范围的陌生人协作,全社会以交易活动为中心,大范围陌生人群的分工协作,熟人小圈子被打破了,人们从四面八方汇集到城市,你在生产线上工作,你知道你旁边那位是什么来历吗,他跟你八竿子打不着,管理于是成为了一项高度专业化的工作。这时候,你在你们老家修身齐家就算成功,不代表你能胜任管理工作,不代表你能做供应链管理、节约成本;不代表你懂宏观经济,决定是该加息还是降息。
你道德再高尚、动机再善良,做出一项错误决策就会给社会造成灾难,所以随着社会的复杂,内圣就未必能外王。最起码内圣和外王这两事之间的环节就多了很多,不那么直接了。
在这种环境下,你就要区分公德和私德。清廉、没有贪污受贿的劣迹、有责任感、行政活动透明公开,这是公德的领域。你年青时有没有打过架、抽过大麻;谈恋爱有没有脚踩两只船,伤害了某位纯真少女的感情,只要不触犯法律,那是私德的领域。私德的瑕疵只要不大到影响大家对你履行公职的信任,就是可以包容的了。
因此我们有很多爱好传统文化的朋友,在谈复兴传统的时候,一定要注意到这个社会基础环境的变化
介绍了一大堆背景,来说孟子。孟子在儒家其实算是个另类,在两千多年前,他就把公德和私德加以明确区分,在儒家所推崇的圣贤中,他是非常罕见地明确这样做的。因此他既是一个坚定的传统维护者,不是我们今天说的传统、而是在战国那个时代他仍然是周礼所代表秩序的坚定维护者,在那个时代他就算坚定的维护传统派;可同时他身上又有现代性的光芒。非常难得。
孟子是怎么将公德和私德加以区分的呢?在《孟子.梁惠王下》这一篇里,孟子给齐宣王讲解了什么叫王政,鳏、寡、孤、独这四种人是最穷苦无靠的,文王是办社会福利的先驱,他行政一定要先照顾这四种人,一定要先考虑到他们,这叫王政,《诗经》里说:“哿(葛)矣富人,哀此茕独”。齐宣王听了以后很感动:您说的真好啊。
孟子说:王如果觉得好,为什么不这么做呢?
齐宣王就说了一句很有名的话:“寡人有疾,寡人好货”。我这人有个毛病,抠门。有钱了、有好东西,我都想自个儿存起来。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来,齐宣王虽然不算什么明君圣主,但他还是挺诚实的,不避讳自己的缺点。不装。
孟子就又给他讲了《诗经.大雅.公刘》篇里的一段:“乃积乃藏, 乃裹糇粮,于橐(驼)于囊。思戢(辑)用光, 弓矢斯张,干戈戚扬,爰方启行”就是说当年周人的祖先公刘也喜欢钱财,攒了不少西。但是那个时候留在家里的百姓有存粮,行军的人有干粮。大王爱好钱财,与百姓同之,又有什么关系呢?
什么叫“与百姓同之”,咱们接下来解释。
齐宣王又说了一句很有名的话:“寡人有疾,寡人好色”。我这人还有毛病,我喜欢漂亮妹子,离不开呀。
孟子就说:那也不是问题,周太王古公亶父也喜欢漂亮美眉呀。又给他讲了一段《诗经》:“古公亶父,来朝走马,率西水浒,至于岐下。爰及姜女,聿来胥(须)宇”就是说古公亶父(周人的祖先,文王的祖父)在带领部族迁移的过程中、在办很多重要公务的时候、在做堪察地址建新居这些事的时候,都把他的妻子姜氏带在身边,也是同行同止、同宿同眠,也是很爱他的妃子,一天也离不开的。但是那个时候,社会上没有嫁不出去的老处女,也没有讨不着媳妇的老光棍。王如好色,与百姓同之,又有什么关系哩?
这里我们就要解释,什么叫“与百姓同之”?是不是说劝说齐宣王把府库打开,把你攒的这些东西都分给老百姓呢?
所谓“与百姓同之”意思是:当你喜欢一样东西的时候,你要想到你是人、别人也是人,你喜欢的东西别人也会喜欢。不能因为你喜欢攒东西,你就把老百姓搜刮个底朝天。把人家家里的存粮都弄到你的仓库里、把人家出行带的干粮都弄到你的粮仓里。
不能因为你喜欢漂亮美眉,你就派出使者到处寻访美女,把妹子们都弄到你的后宫里圈里来。结果你又顾不过来,做不到雨露均粘,弄得内有怨女、外有旷夫。让人家女孩子蹉跎了青春,宫墙外又有一大堆找不到媳妇的老光棍。
所以“与民同之”的意思是要有同理心,其实就是换了一种方式给齐宣王讲儒家推己及人的忠恕之道。在语言表述技巧上我很佩服孟子,也是我学习的楷模。《论语.里仁》篇里有曾子的一句话:“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我老师孔子的学说,最精髓的就是“忠恕”两个字啊。我刚看到这句话的时候摸不清头脑,啥叫忠恕啊?脱离了当时那个社会环境、语言环境,你光绷着一本书看会有很多这样的疑问,当时人觉得不言自明的东西,你跟本就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可是孟子和齐宣王讲,你喜欢钱财不要紧啊,有同理心,与民同之。你好色也不要紧,与民同之。我一下就明白了,这就是在讲“推己及人”、就是在解释忠恕之道。特别生动,一下子就让你理解了。
关于这个“与民同之”的同理心的说教,实际上可不可行,今天不去讨论他,当时的统治者已经不能去实践了。
可是这里我注意到的是,孟子把政治人物公德和私德做了明确的区分,你好色,是你私德的瑕疵。好不好呢?不好。可是你是王,只要你实践推己及人的忠恕之道,让天下内无怨女、外无旷夫,人们生活幸福美满,在公德的领域你就没有欠缺,你就是一个贤王嘛。
你贪财,也是你私德的瑕疵,好不好呢?不好。可是你是王,只要你让天下富足,百姓们也能攒钱存粮,你在公德的范畴上就没有欠缺,你就是一个贤王。
将公德与私德相区分,这是现代政治伦理的基础,孟子就明确地表达了,在他那个时代真是非常难得,所以我说他是古代社会里的现代先驱,是传统性的里的现代性先驱。
类似的观点在《孟子》这本书里有很多处出现。比如《离娄下》这一篇里,记载了这么一件事,子产在郑国执政的时候,用自己乘坐的车子帮助老百姓渡河。孟子听说这事以后就批评:如果他11月修一座供人行走的桥、12月修能过车马的桥,老百姓就不会为渡河而发愁了。“君子平其政,行辟人可也,焉得人人而济之”?你作为执政者,做好你份内的事,就算你出门鸣锣开道,清空街道都是可以的,怎么能一个一个地帮助百姓过河呢?”
你看,子产用自己的车子帮百姓渡河,爱民如子吧,私德很好吧。可是你没有安排好修桥这件事,是你公德上的欠缺,是失职。作为一国的执政者算好、还是算不好呢?算不好。
所以在孟子的观念里,公德和私德的区分是非常明确的。
《论语》主要记录孔子和学生的问答,至于孔子怎么在君前奏对,在和国君打交道的时候具体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其实信息很少。而《孟子》则是很详细地记述了他和梁惠王、齐宣王、滕文公这些统治者打交道的过程。从他身上我看到了什么叫“布衣怀道,抗礼天子”的风骨。他面对这些君王的时候,礼节上不卑不抗,可言谈举止间,这些君王在孟子面前是大气都不敢出的。齐宣王是个文艺青年,喜欢听音乐,孟子从庄暴那里听说了这事,问齐宣王:“大王曾经对庄暴说你喜欢音乐,有这事吗”。齐宣王啥反应?马上满脸臊得通红,跟做错了事的小学生一样,对孟子说:“寡人非能好先王之乐,直好世俗之乐耳”。
你可以看得出来,齐宣王别看他是王,在孟子面前完全处于人格被碾压的地位。这就像突然贝多芬上你们家来,跟你说:“小王,听说你很喜欢听音乐啊”。你敢在贝老爷子跟前说我懂音乐吗,你只能说:“跟您说的音乐比,我听的那个都不叫音乐,只能算个流行小曲”。
孟子是言必称尧舜,他要跟你说音乐,肯定说黄帝时期《云门》之乐、帝舜时期的《韶》乐。齐宣王知道自己完全够不上这些高大上的边,就主动承认:我喜欢的只是些世俗流行音乐,够不着您说的雅乐。
他是王又怎么样呢?两人往那一摆,气场就在那,人格的高下、气势的强弱一目了然。孟子多数时候对君王是用长者循循善诱的语气,有的时候也相当不客气。孟子见梁襄王,出来就跟人说:“望之不似人君,就之不见其所畏焉”。远远搭一眼,就知道梁襄王没个国家领导人的正形。这叫“望之不似人君”。
看电视新闻里,奥巴马从总统专机的舷梯上下来,这么一颠一颠地一路小跑下来。脑子里马上就蹦出孟子的这句话:“望之不似人君”——轻佻,没个大国领导人的正形。
孟子这种“布衣怀道,抗礼天子”的气势,在大约同时代的欧洲有另一个人能和他相比,就是希腊哲学家第欧根尼。这位老兄粪土世间名利,经常住在一个大木桶里,出太阳了就从桶里出来晒太阳。亚力山大很倾慕他,征服希腊之后专门去看他。亚历山大的随从说:站在你面前的是世界征服者亚历山大。亚历山大也很温和谦卑地问第欧根尼说:“我能为你做什么吗”?
第欧根尼说:“就一件事,请你不要站在我和太阳之间”。(潜台词)没看见我在晒太阳吗,您挡着我了,你挪挪行吗。
其实这句话有个隐喻,阳光代表真理,我第欧根尼心中只有真理。亚历山大代表权势,我心中没有给权势留有任何空间,请你不要站在我与阳光、我与真理之间。
总结一下,今天讲孟子,其实就说了一个要点,他既是传统的捍卫者,在一些思想上又是现代的先驱。对孟子的感触我还有很多,以后找机会再聊。
文章来源:顾蕤礽谈古论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