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千画风成因殊多,如遍访名山,挥笔写生,以求师法造化;如饱读古籍,作诗填词,以文气滋养艺事。如此种种,不胜枚举。在临仿古迹之外,张大千还热衷鉴藏名画,眼力过人,极富盛名。一生所阅历代佳作颇多,在大风堂居停过的巨迹为数不少,令人艳羡。在其去世之后,家人遵其遗志,将所藏法书名画七十五件与文玩纸笔等物捐赠台北故宫博物院,方才为其鉴藏生涯画上圆满的句号。
张大千专意鉴古、集古依然源自李梅庵、曾农髯二位老师。李、曾两人均富书画收藏,使得紧随左右的青年大千饱览名作,笔下创作自然大有进境。此后,随售画愈多而财力趋丰,张大千便开始留心访古,搜求佳构,并与鉴藏名家往来交流,品藻丹青,凭借过人的记忆力与从绘画实践而来的艺术感悟,鉴藏之能日渐提升。
在画家刘凌沧的记忆里,一九三四年前后,在张大千寓居的北平琉璃厂东门桐梓胡同二号总是「座客常满,大部分是画家,还有古玩铺和画店的商人,如集粹山房的黄子琳、玉池山房的马济川、荣宝斋的王仁山等」。由此可以想见,张大千与画商的往来密切,厂肆之间流通的善品佳作必然较多地汇集到他面前,为其鉴藏创造了更好的条件。
张大千对古代书画的真伪鉴别,极为自负、自信,这是缘于其见闻博洽,品藻精严,正如其言:
举凡名山大川,幽岩绝壑,南北二京,东西两海,笠屐所至,舟舆所经,又无不接其胜流,睹其名迹。闻见既博,品藻斯严。宝墨偶遭,私意必获。性命托倚,魂梦萦缠。虽负巨逋,不易夙嗜。异萧翼之赚,类海岳之痴,结习难捐,弥自哂也。……世尝推吾画为五百年所无,抑知吾之精鉴,足使墨林推诚,清标却步,仪周敛手,虚斋降心,五百年间,又岂有第二人哉!
元 方从义 武夷放棹图轴 故宫博物院藏
从一九四三年梓行于世的《大风堂书画录》来看,张大千早年的收藏主要集中在石涛、八大山人之作,旁列赵松雪(孟頫)、黄大痴、董文敏(其昌)、陈章侯(洪绶)、王麓台(原祁)等元明诸家,显然是受到两位老师好尚的影响。
煌煌四巨册的《大风堂名迹》,所印俱为张大千藏品佳作,第一集收录历代名画三十八件,第二集《清湘老人专辑》收录二十二件,第三集《八大山人专辑》收录十五件,第四集收录历代名画四十件。仅就故宫博物院而言,共购藏其中五代董北苑《潇湘图》卷、顾闳中《韩熙载夜宴图》卷,北宋王居正《纺车图》、徽宗《祥龙石图》卷,元方壶(从义)《武夷放棹图》轴,明张大风《渊明嗅菊图》、吴小仙《武陵春图》卷。以故宫博物院收求文物标准之严格,尚且入藏七件画作,由此便知大千深湛的鉴古之功。
无论各个时代,鉴古能力的培养既要自身面对画迹钻研笔墨风格,也要向师长请教,与友朋切磋,逐渐积累经验与眼力,才会有所增益。除去李、曾二师之外,与青年时期的张大千交往且能谈论艺术的师长、友朋必然不少,无法一一详述,仅从其中推出三位先生稍作介绍。
首先是番禹叶遐庵先生,近代政治史上颇具影响之士。专擅书法,醉心词学,善鉴法书名画,考识精详,举世共推。一九二九年两人初识于教育部筹划的全国第一届美术展览会,一九三二年起「共寓吴门网师园,共数晨曦者近四年。……见必评论古人名迹、山水名区,以为笑乐」。能与艺坛耆宿朝夕相见,并终日参详书画,张大千的鉴古眼力当然会大加精进。
其次为姑苏吴倩庵(湖帆),近代著名画家、书画鉴定家。笔下山水、花鸟、人物兼擅,书法俊逸洒脱,精于鉴赏,富甲收藏。在《丑簃日记》中,吴先生记述其与张大千在沪上往来密切,或谈道论画,或臧否艺苑,或互赠书画,不一而足。一九三七年三月十九日两人同在故宫博物院审阅参加「全国第二届美术展览会」的作品。年纪相近、博通鉴定、声望颉颃的两位画家,常相往还,互为砥砺,以品赏书画相娱,鉴古水平日升千寻,自不待言。
其三为东海徐李庵(邦达)先生,当代著名书画鉴定大家。而立之年便以善于鉴定古书画与创作书画名闻上海。一九五五年进入故宫博物院后,审阅海内外所藏古书画不计其数,注重将考据文献与图像比较有机结合,考鉴唐宋巨迹,辨查明清源流,形成其鉴定体系,有《古书画鉴定概论》、《古书画伪讹考辨》等著述行世。据徐先生为《张大千诗文集编年》所作序言中记载,上世纪三十年代初期两人在上海西门路西成里张大千寓所相识,言谈投机,遂与定交。论及大千的书画鉴定,徐先生指出:
三四十年来,居士足迹所至,鉴收历代法书名画至夥,又往往随以易人,盖留心于物而不碍滞于物,固豪士之常情。毂毂者何足与齿论?箧中尝有唐摹王右军《行穰帖》、董北苑《潇湘图》、顾闳中《韩熙载夜宴图》,并稀世剧迹,今或入东瀛,或归北京故宫博物院。其他宋元明清书画之曾藏大风堂者,无虑千计,已难缕述矣。
对于大千的收藏观,徐先生称「往往随以易人,盖留心于物而不凝滞于物,固豪士之常情」,明确道出作为画家的鉴藏家,张大千与寻常鉴藏家迥然有别。寻常鉴藏家因多以古物收藏为兴趣,每得巨迹,遂庋藏高阁,秘不示人,终日陶醉清玩,怡乐性情。而张大千却是将一己所存供友朋赏阅藻鉴,并以刊行《大风堂书画录》与《大风堂名迹》与举办「大风堂珍藏古书画展览」等形式公之于众。此外,张大千常将所蓄名品易人,从而换得更多先贤画作入藏大风堂内。所以说,张大千并非传统意义上的鉴藏家,其观念上重乎「留心于物而不凝滞于物」,即专注于书画所呈现出来的前人笔墨技法与苦心构思,而不是子孙永保、家族递藏的狭隘认识。
鉴古、集古并非张大千的目的,仅仅是其为自己设定的通向艺术巅峰的路径。通过鉴古、集古一途,早年的张大千方能博观百家,广阔眼界,积蓄笔墨,荡涤心境。上善之物尽收眼底,笔墨之灵自然奔走居士腕下,建构气势恢宏的艺术世界便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了。如果不知晓张大千这般的巧思智慧,就无法理解其倾尽时间、挥洒巨资去鉴古与集古的良苦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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