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小谢离开那日,晴好的天气突然下起大雨,雨滴打在廊檐,噼噼啪啪,好像为他送行,我望着他远去的背影,直到视线模糊。
明天就要嫁给叶家公子,母亲为了这桩亲事,几乎跑断腿,磨破嘴。她惯常喜欢棒打鸳鸯,对姐姐如此,对我亦是如此。只是姐姐性子刚烈,听说要嫁给叶家公子,知道不可违逆,当晚便投了湖,留了一封信给霍满阳。
母亲摩挲着她的黑白相片,心里是痛的吧。可隔日她又对叶家说,大女儿突生疾病,不治而亡,但婚事还是要继续的。于是,这桩婚事落在我身上。
我天生性格懦弱,不似姐姐刚烈。母亲通知我准备嫁人那日,我便想好了如何跟小谢提分手。小谢知晓后,脸色变了变,同我说,今日之事,他早已料到。我听后转头望向窗外,硬生生把眼泪逼了回去。
其实母亲不容易的,嫁到傅家这许多年,没有一日安生,父亲终日不理家业,一切都丢给母亲。他去世后,母亲作为傅家主母,更是担起了复兴家族的重任。我常常不理解,她在坚持什么,何不就此放手。有一次听见她在父亲排位前念叨,说起年轻时候的往事,唇边带笑,仿佛回到从前,带着小女儿情态。可以想象,倘若父亲多关心绸缎庄的生意,母亲也不必在人前抛头露面,以至于今日如此强势。她太想傅家好一点,再好一点。
成婚这日,丫头小环为我披上大红嫁衣,我对着镜子,有些失神,这就要嫁作他人妇了?可惜新郎不是小谢。小环夸我漂亮,可我并不喜大红嫁衣,我以为我会穿洁白的婚纱,挽着小谢的手,在教堂完婚,接受众人的祝福。即便没有大家的祝福,只要是我和小谢,那也是好的。
良辰吉时一到,我坐上八抬大轿,迎亲队伍浩浩荡荡向叶家而去,掀开轿帘往外看,围观者众多,苏州城叶家公子成亲,是天大的喜事。
2
天空突然降起毛毛细雨,围观者也并未散去,有人甚至一路跟随迎亲队伍,小环在轿外跟着,母亲答应小环随我出嫁,是这阵子唯一让我稍稍愉快的事。
民间有种说法,成婚当日下雨,新郎怕老婆。但我想,最好我和这位叶公子相看两相厌,见面不相识。
大户人家的规矩多,一道道走下来,人已经精疲力竭,等拜了天地入了洞房,我坐在喜床上等候,精神已经提不起来。之后等着等着就睡着了,早上醒来,发现身边空无一人,一切都还是昨天的样子,心中顿时松了口气。
小环进来服侍我洗脸,同我解释,“昨日公子爷喝的多了,见小姐已经睡下,怕打扰小姐歇息,就宿在客房了。”
我看着小环,“不用跟我解释这个,我巴不得永远不用见他。”
话正说着,可巧叶公子就推门进来,对上我的眼睛,我有些心虚,背后说这些,实在不妥。他望了我一眼,然后挪开,并没有紧抓住我方才所说的话不放,我心想他总算有些肚量。
“早些收拾好,随我去给父亲母亲请安。”
大户人家规矩就这样多,叶家素来传统,我也早有耳闻,看着公婆姨娘坐了满堂,我心下有些发憷。一一敬茶,然后收起红包,接受祝福。他们预祝我小两口恩恩爱爱,和和美美,我笑着接受。
本来还有半年才算毕业,可结了婚,学校也不用念了。在家终日无所事事,除了回门那日,叶夏川陪我回了一趟傅家,此后便没了踪影。
坊间早传,叶家公子结交甚广,无论是官家太太,名门淑女,亦或者是唱戏的名角,欢场中的交际花,他都有相熟之人。现在想来,恐怕所言非虚。
也好,叶夏川越是有忙不完的公事私事,我的麻烦越少。
之前我同母亲说过,希望毕业之后再嫁,但母亲说:“念洋学堂是希望你日后有些见识,不是让你同我一样,整日抛头露面。”
我心想,我倒是希望同你一样,免得每天围着一堵高墙,一刻钟时间就绕完,倘若这样过完一辈子,有什么意义?
3
叶家的女眷,大多时候都在谈论珠宝首饰,胭脂水粉,绫罗绸缎,思考着怎么讨老爷欢心,但小伎俩不断,太太仍旧稳坐主母之位。大约就如同一个小的后宫,几个女人在争宠。闲些时候,几个姨娘约在一起打小牌,偶尔会叫上我,我的牌技很臭,时常输钱。
小姑叶夏媛,十三岁已经出落的水灵动人,非吵着要念圣恩女校,跑来央求我同公婆说情。我懦弱嘴笨,不知如何开口,但小姑开了口,又不好推脱。恰巧难得一见的叶公子从亭前走过,我上前招呼,求他帮忙。
他没有推脱,携着妹妹,同我一起去见了公公。叶老爷自然是不同意,不然小姑也不会跑来求我。
“女孩子家,学那些西洋玩意儿做什么?念念四书五经,将来相夫教子。”他这样陈旧的观念,想不通他怎会答允我进门。
夏媛嘟起嘴,“刘伯伯已经同意思思去念圣恩。”
“父亲,念洋学堂未尝不好,时代不同了,小妹见识一下也好,说不定日后能帮忙打理钱庄。”
叶老爷抬了抬眼皮,似有动容。
“‘女子无才便是德’已经过时,父亲总不想日后小妹嫁到夫家被他们看扁。”叶夏川伸手拢了拢我肩头,眼含笑意看了我一眼,“宴笙也是念过洋学堂的,看起来并无不妥,懂分寸,识大体。”
我被他这样说,心中倒觉得不好意思,但转念一想,他太会做戏了些。明明平日里难得一见,却装作恩爱夫妻一般。
叶老爷最终被说通,答允叶夏媛去试读一段时间,倘若给他发现她不合规矩,定然要退学回家。做到这个让步,想必已经是叶老爷的最大限度。或许他怕人前折了面子,所以硬要说这些。
夏媛对我的帮助感念在心,时常来找我讲些学校的趣事给我听。一来二去,我在叶家算是有了一个朋友。
那日听叶夏川说,日后小妹长大可以进钱庄帮忙打理,我心里一动,想着能同他说说,给我谋个闲差,总比整日窝在家中要好。
4
走到书房门前,刚要敲门,却听到门内两人叙谈,我无心听人壁角,但听到我的名字,仍旧挪不动步子。
“儿啊,不是为娘说,已经成了婚了,可不能再那么荒唐,多少该有所收敛。他日宴笙来向我哭诉,莫说为娘不帮你。”
“母亲说的哪里话?”
“整日不见人影,谁家的姑娘受得了你这样的混帐。宴笙嫁过来,整日面对四面冷壁,换做别家姑娘,早来找婆婆讨公道。”
门内人一笑,“放心吧母亲,她不会的,那个温吞的性子,就知道忍气吞声,才不会找麻烦。”
“你这孩子,不像话。现今像宴笙这样脾气好的姑娘多难得,你不知足,难不成非要她整日砸东西跟你闹,你才高兴?”
“母亲就会为她说好话……”
母子俩谈心,却被我听了去,叶夏川对我无意倒是好的,如此我的日子也好过些。但想必他也不乐意我一个外人去叶家钱庄票号供职,所以也没再开口。
夏媛非拉着我上街买东西,一家洋服店新开张,她好奇凑过去看热闹,兴冲冲地拉着我进店。没想到碰到霍满阳,更没想到,他是这家洋服店的老板。他朝我点头微笑,并未多言。
夏媛挑了一套小洋装去试穿,霍满阳才开口,说起姐姐的事。他说,姐姐留给他的信上,只有三个字,对不起。当日得知姐姐投湖,他悲痛欲绝,几个月过去,他虽然清减了许多,总算眼神中有神采。
回家的路上,夏媛翻来覆去地看她的小洋装,爱不释手。我想起霍满阳的话,心中百般滋味。据说去年圣恩女校的新年晚会,叶夏川也在。当日请了其他学校的学生联谊,大约叶公子是去猎艳,一眼看上了姐姐。
叶夏川看上姐姐,没想到一厢情愿,打散了一对有情人,还送了姐姐一条性命。
我本以为是母亲一心想攀高枝,所以四下走动。却原来始作俑者是叶家,我心里能谅解母亲所作所为,因知晓她支撑傅家不易。可我却无法谅解叶夏川,苏州城这么大,对他心动,对叶家心动的女子太多,他不缺姐姐一个。
回到大宅,叶夏川正在亭子里喝茶,我本想装作没看见,溜回房间。可夏媛眼尖,拿着新买的洋装去跟他显摆,他夸小妹越来越俏。夏媛得了夸奖,很开心,拉着我的手,“嫂子的新装更美。”
叶夏川似乎兴致很好,微笑着问,“是吗?小妹去和嫂子换上新装,让哥哥品评一下。”
夏媛点头如捣蒜,要拽我回房。我想起他同婆婆笑话我性子温吞,不敢惹麻烦,想起他间接害死姐姐,却在这心安理得,若无其事。现下又在妹妹面前装好人,心里不耐,“小妹穿新装定然比我美,嫂子就不自讨没趣了。嫂子乏了,先回房歇息。”说完就扔下两兄妹,往回走。
期间还听见夏媛问哥哥,“哥哥你惹嫂子不开心了?”
“小孩子懂什么?”
“不是你是谁?嫂子方才明明还很高兴,怎么一见到你就阴了一张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