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祺瑞等人联名奏请清帝退位后,消息还压了一段时间,到1月31日,各报刊载《北京旗汉军民上庆邸及蒙古王公二书》,仍反对共和政体,同时否认段祺瑞等人上书,指为“捏造”。
事实上,1月30日的御前会议,良弼已死,多人请假,奕劻、载沣力劝之下,隆裕太后已基本确定退位。
2月2日,许宝蘅记:“今日国务大臣又入对,商酌优礼皇室条件,闻太后甚为满意,亲贵亦认同,总理已电伍廷芳。”在上海的郑孝胥,2月4日记:“闻满洲皇族所争者,优待条款而已,是已甘心亡国,孰能助之,哀哉!”也是在这一天,南方报纸终于刊揭了段祺瑞等人的联名请逊位奏折。天下皆知清室退位在即。
只是,本来是有关国体的大事,突然就变成了好象一盘生意。
1月31日,《申报》已经透露了南方开出的条件,标题为《如此优待尚不够消受耶》:
一退位,南京临时政府同时取消,国会另选大总统;
一皇室俸养每年四百万元列入预算,永无停止;
一皇帝退位后仍居北京或颐和园热河避暑山庄,听两宫自行指定;
一皇帝退位后仍袭皇帝之位号,专奉祀宗庙陵寝,不干预政事如衍圣公然;
一各王公仍袭原有之爵位终其本身;
一旗人照旧给发口粮以筹有生计之日为止;
一除皇帝外满蒙王公均享有被选为大总统之权利。
照《申报》的意思,这些条件已经够好的了。但显然,这并不是2月2日让隆裕太后“甚为满意”的内容。2月7日,《申报》又有《磋商逊位条件之要点》一文,罗列了南北双方最大的争议点:
(一)皇帝尊号相承不替;
(二)旗兵不裁,由清帝留以保护禁城,其兵饷则归民国政府拨付;
(三)王公爵号照旧袭封,且清帝有增封新爵之权;
(四)每年清帝受赡养金四百万两。(民国政府提四百万圆,并称不得用之以行反对民国政府之举动)
这些条款是由袁世凯电告伍廷芳的。这四点中,最重要的是(一)(四)两条,清帝既然退位,保留旗兵可能性不大,而王公爵号照旧袭封,还要增封新爵之权,用意在于补偿王公亲贵,但临时政府肯定也难于同意。对于清廷王公大臣,孙中山2月3日命令内务部颁布的“保持护人民财产令五条,即是某种程度上的示好兼威胁:
三、前为清政府官吏所得之私产,现无确实反对民国证据,已在民国保护之下者,应归该私人享有;
四、现虽为清政府官吏,其本人确无反对民国之实据,而其财产在民国势力范围下者,,应归民国政府保护。俟该人投归民国时,将其财产交该本人享有。
五、现为清政府官吏,而又为清政府出力,反对民国政府,虐杀民国人民,其财产在民国势力内者,应一律查抄,归民国政府享有。
比之上海光复后民军查封盛宣怀等人的财产,这条命令往后退了好几步。奕劻等人,看到这个命令,应该放心了吧?虽然他的财产已经大部分运往天津租界或存入外国银行。
郑孝胥身为前“清政府官吏”,财产多在上海,未受太大影响。他悬心的还是北京要求“帝号不替”,民党则议决“宣统及身而止”,郑认为“如此直是灭亡耳”(2月8日日记)。
您不满意,别人还不满意呐。2月8日,《申报》副刊登出一篇驳斥清廷要求的文章,署名“坚白子”,行文相当犀利,不仅要求仿“汉之昌邑王蜀之安乐公齐之东昏侯”之前例,封宣统为“昏庸伯”,经费也只同意“每年姑给以十二万两,五年后即行停给”。作者还说,满族亲贵之赃银,“约有五千余万”,“我民军不去查抄,已属天大恩典,所请食俸一节,惟有以米田共奉之”;至于满人生计,“中国满奴约有五百万,如以半男半女计算,男子每名每月给以饷银三元,计月需银七百五十万元,年需九千万元,我汉民血汗资财,安能供如许蠹虫之消耗”?还有皇室居留地,作者说“煤山风景最佳,可以居住”,暗指明崇祯帝下场之悽惨,正当与将亡之清室对照,作者结论是“不能自食其力,噉人白饭,寡廉鲜耻是满奴之大辱也。不能歼除胡虏,专恃和议,怯懦无能,是民军之大辱也,愿两方面各自思之”。
时间不等人,到摊牌的时候了。坚白子这篇文章发表的当日,隆裕太后召见袁世凯,坚持三点条件:一、留“大清皇帝尊号相承不替”十字;二、不用“逊位”二字;三、必须允“仍居宫禁或日后退居颐和园,随时听便居住”。袁世凯当即转电伍廷芳,同时又与梁士诒密电南方代表,称此修正案“系奉清廷交议,仍请切商统一办法”,“优待条件措辞须浑括,将来须图整理,方可平和就绪”,听这意思,逊位已成定局,南方不妨强硬一点。
2月9日,伍廷芳电袁世凯,提出优待清室条件之“最后修正案”,同意先按每年四百万两岁用支付,“俟改铸新币后,改为四百万元”(这一改,差不多打了个七五折,岂是小事?)最关键的是第一款:大清皇帝辞位之后,尊号仍存不废,中华民国以待各外国君主之礼相待。次日,伍廷芳又电袁世凯,放了狠话:如2月11日尚未得清帝退位确报,优待条件即作废。
唐绍仪在回报袁世凯的电文里强调:“十四省军民以生命财产力争,专在‘辞位’二字……务恳力持办到‘辞位’二字,即时发表……若小不忍,转生大乱。”张謇亦电袁世凯,告以“种种优待专为‘辞位’二字之代价……万勿牵延两误,败坏大局,追悔无及”。
袁世凯在2月11日果然急电南京临时政府,表示赞成共和,临时政府所拟之优待条件,亦全盘接受。2月12日,宣统帝奉隆裕太后懿旨,正式下诏退位,第二道诏书即公布优待条件时,果然用了“辞位”字样。
这盘生意,事关各方利益,但最后的大赢家,无疑是袁世凯。清廷与南京临时政府,都防着他,但又不能不满足他。2月11日《申报》有一篇社论,感慨“袁世凯亦人耳,而我全国四万万人,竟无一人能揣测其用意之所在者。此亦奇闻之事矣……清皇室尚可优待,而袁世凯不可不防”,这种情绪是有代表性的。南方让出总统大位,付出每年四百万两银子,让清室保留皇帝尊号与紫禁城,终于换得了“辞位”二字,通算下来,正不知是喜是忧,是赚是赔?
对于这场结局,南北双方,不满意者大有人在。宗社党不满意,清遗老不满意(郑孝胥说“北有乱臣,南有贼子,天下安得不亡”),蒙古人也不满意。2月22日《申报》以《蒙人亦调侃清廷耶?》为题,发表了“外蒙古共和会”致“北京内阁、资政院、外务部”的一通来电,通篇用白话告示式的六言体,也很有趣:
蒙古归顺清国,迄今二百余年,
世沐列朝恩泽,感戴实如昊天。
理应鞠躬尽瘁,同享休戚不迁。
讵自近数十载,政柄隳哉可怜,
疆臣部吏弄法,恣意婪索银钱。
全球无此黑暗,是非任其倒颠,
更藉推行新政,夺我土地利权,
不惟罔恤民隐,虐待蒙古难堪。
灭种灭教政策,如见其肺肝然。
愚弄变为压制,种切楮墨难宣。
甚且外交告败,动辄肇衅于边。
蒙古如不自立,难免瓜分兵连。
故此万出无奈,望阙叩辞天颜,
共戴活佛为君,国号蒙古世传。
朔方江山土地,收归原主保全。
从此各安疆土,总将礼乐为先。
一俟南省平定,尚可议约缔联,
须知天道不言,物享功成之缘。
书云天命靡常,惟德是乃享焉。
倘或天缘有分,还来紫阁赴筵,
所有蒙藩苦衷,谨请代奏御前。
诸公勉事君主,务期希圣希贤。
临颖无任惶悚,敬颂满洲绵绵。
蒙古叫嚣独立,自此开其端,加上西藏风云,1912年边疆乱象,在南北议和成功之初,便埋下了种子。
大赢家袁世凯,也表现得很不开心。2月14日,许宝蘅面见袁世凯,袁问许,理解(逊位)这事不?对许感慨道:“我五十三岁,弄到如此下场,岂不伤心?”许只好安慰他说,为免两宫危险,大局糜烂,只得如此。袁世凯说出自己的忧虑:外人也在帮助南方民党,你看昨天宣布逊位,今天银行团就把借款交出来了。许说:“外人决不能不赞成共和,以其为最美之国体,不赞成则跌其自己之价值也。”袁世凯后来屡欲称帝,但总是介怀于外国政府及使团之意见,以至于袁克定要造一张假的《顺天时报》来骗他,或许就是这个时候种下了远忧。
或许真正如释重负的,反而是外人觉得会最悲痛的隆裕太后。3月1日《申报》报道,自宣布逊位后,外间颇谣传清太后“极不欢豫,甚有忿恨轻生之说”,实际上呢,太后在此前大局未定时,因为皇室危险,忧虑不安,共和颁布之后,反而放下了重担,曾对世续、徐世昌说,“此次改革地方安静,九庙不惊,上足以对宗祖,下足以对国民,可谓美满之结果云云”。她又让太监购买花木多种,环绕寝宫,不时赏玩,而且真在做着搬出紫禁城的打算,常常跟随从讨论,“将来颐和园某处当如何布置,某处当如何修整,闲情逸致趋颇不浅云”。
未知此报道真实程度若何,如果隆裕太后真能作如是想,又何尝不是她身为乱世中国地位最高的寡妇之一种福气?掐指算来,四十四岁的她,也不过还有一年的阳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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