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红,你一定不会料到,我说到就到了你的眼前。夏日的太阳,烤着呼兰河,不断线的车辆,将我逼到呼兰河桥窄窄的人行道上。从容的河水,从桥的两边游向天空与田野相交的平阔的远方,象两条臂膀,揽着呼兰县城,也欢迎着你的友人。你的容颜,一如河水,闪着细碎的阳光,淋净了车辆扬起的灰尘,也滤去了我心头的溽热。这天是1997年7月30日,下午5时左右,我从山东赶来见你。
也是这样的夏天,六十八年前,19岁的你永远地离别了呼兰河,为了逃婚,为了反抗专制残暴的父亲,也为了能够继续读书。怎能让汪家地主的聘礼,拴住青春的自由呢?只是你和你的呼兰河怎么也不会想到,这就是永别,它笑着送你,你笑着别它,好似一年半载你们又会见面。
你不会想到,离别了呼兰河,你的几乎刚刚开始的生命,只剩下了11年的路程。你更不会想到,离别了呼兰河,人生的悲苦,会像雪崩一样地倾覆在你美丽的追求上。如果知道这些,送你的呼兰河,一定会呜咽凝滞,将你挽留的。当然,即使知道这些,你难道会稍稍低徊犹豫吗?不,不,你仍然会踏上远行的孤旅,因为在美丽的追求与雪崩样悲苦的冲撞中,你毕竟体验到了一个人,一个作家,一个女人的丰富况味。活的死,百倍地强似死的活,漫长的泥淖,怎比短暂的细瀑?
回首这11年的羁旅之途,命运之神就没有一点怜悯与自责吗?几乎就在她出走的同时,苦难就像疯狗一样地扑来。饥饿,寒冷,病痛(多种疾病),贫穷,漂泊,孤独,丧子,失夫,拧作狰狞的鞭子,抽得她遍体鳞伤,有时轮番,有时齐上,一直撕咬到她生命的终结。她那“我饿呀(!)”的叫唤,至今还在重重地捶着后人的心壁。久久处于饥饿状态的她,以至起着幻觉:“桌子可以吃吗?草褥子可以吃吗?”从哈尔滨开始,北平,青岛,上海,武汉,临汾,西安,重庆,香港,在日寇的枪炮下,她是一只无家可归、无枝可依的哀鸿,一个瑟瑟的惊魂。病入膏肓、生命垂危,日兵带着大铁钉皮鞋的践踏声,是怎样地敲击着病床上肖红的神经?她生命中最后说的那句话──“是日本子!”──该包含着多大的惊恐和控诉?作为人,病痛与战火中的流离,几乎使其一切生趣丧失殆尽。作为作家,以第一篇小说《王阿嫂之死》始,以自己凄凉地死在香港日本占领的一所临时医院终。作为女人,一生没能找到爱的归宿。作为母亲,刚生下的女儿迷失了,刚生下的儿子夭折了。
苦难中国的大背景下,一个痛苦异常的中国女性。
靠树树倒,靠墙墙塌的萧红,正值青春已历尽沧桑的肖红,依然不屈不挠地渴望着一个人生存的权力,渴望着一个作家写作的成功,渴望着一个女人爱情的幸福。她象一只追逐温暖与光明的大雁,飞着,翅膀折断了也要从悬崖上朝着温暖与光明俯冲下去,哪管身粉骨碎。从爷爷深厚的爱里,从鲁迅先生博大的父爱里,也从肖军忘我的爱里,──虽然爷爷死了,鲁迅死了,连你唯一心中留恋着的萧军也离开你重新结婚生子了──你让灵魂萌发着欢乐的新绿,也充实着爱与善力量。
饱受蹂躏的祖国,你不就是一只奋飞的雌雁吗?
命运之神真的恼羞成怒了,它不得不戛然中止你的生命,在你31岁上。但是谁能说,萧红的死,不是命运之神的失败呢?
天就要黑了,我还在呼兰城萧红的故居里留连着,怎么也不忍离去。冷清的门庭,冷清的院落,看门人几次催促,我还是再拍拍她睡过火炕,再抚抚她爬过的窗棂,再张一眼她洒下童年欢乐的后花园。爷爷不在了,有二伯不在了,团圆媳妇不在了,逼你出走的父亲也不在了,就连有着生之坚强的冯歪嘴子也不在了,你更是一去不回。人去房空,人去房空啊!只有几只白蝴蝶、黄蝴蝶、花蝴蝶还在后花园里翩飞。再过几天,就是你离家出走的纪念日了,你的魂儿也象这翩飞的蝴蝶一样,年年家来吗?
空寂的房屋与空寂的庭院,年年岁岁,只诉说着一声长长的、稠稠的呼唤“归来啊……”
也许,就在你离开呼兰河的一刹那,你就开始想家了。虽然你头也不回,但我知道你的心是唤着呼兰河的,离开得越远越久,这呼唤也便越切越烈。再自由的风筝,有线牵着才踏实,再悠然的云彩,也要把泪水滴在土地上,心碎了,那就碎成思恋的星雨吧!
你知道吗?你的心的每一次悸动,都牵动着呼兰河,你的每一滴痛苦都让呼兰河难受。呼兰河甚至忘记了自己的苦难,只将哀伤的眼睛盯着自己漂零的女儿。腹中的孩子就要出生了,那是一生中唯一真正爱过的男人的孩子。虽然他已经成了别的女人的男人,但是这个孩子也许将是她孤旅生涯中唯一的慰藉,再不能迷失了。生下了,儿子,但竟是个死婴。才燃起的母爱,旋即死灭,你拿起剪子将为孩子预备的花布、那块摩挲了无数遍、揉进了恁么多憧憬的细软布(婴儿的嫩肤可得小心),铰得碎如落英。此时,只有呼兰河汩汩流入你的心头,劝慰着:你有着不死的孩子,那就是你写的书。
其实,呼兰河知道,你本质上是一个最怕孤独的人。祖国正在失落,家园已经失落,而你为了尊严无法形于语言、但却浸透于灵肉间的渴念的爱,竟然也象流沙一般一次次从你执著的手中滑落。于是,最怕孤独的你,越发陷于了愈深的孤独里。茅盾先生的“那时正在皖南事变以后,国内文化人大批跑到香港,造成了香港文化界空前的活跃,这样环境中,而肖红会感到寂寞是难以索解的”便可以得到索解了。在无以排解的寂寞中,离开呼兰河越来越遥远的萧红,和呼兰河贴得越来越紧了。还将要感动一代人又一代人的名著《呼兰河传》、名篇《回忆鲁迅先生》就在这种愈远愈近的心境中诞生了,因为呼兰河系着你的生命之根,而鲁迅先生则给了你彤云密布的生涯以少有的一段晴朗日子。
一个独一无二的女人,一个独一无二的作家。最害怕孤独、渴望依靠着一爿坚强而又柔情的男子的胸怀,并用爱情将孤独烧成灰烬,却又顽强地坚守着人的独立自主尊严;感应着时代,却又敢于“游离”于时代的主流之外,让笔下的文字忠实地记下自己本真的心。理解你的鲁迅早早地走了,你便在没有人可以倾诉的世上思念着呼兰河,寂寞地写着。
一盏明亮的油灯,也便在这愈远愈近、寂寞渴念中熬干它的灯油了。
1942年1月19日深夜,和病魔搏斗了10年的肖红极度疲倦,死神终于迫近了。但是她太想活了,爱和被爱是那么美好,31岁,该是有着广阔的爱与被爱的空间的。零时,凝视着冷面的死神,喉咙插着铜管、已经无法说话的萧红,从守护在身边的东北作家骆宾基手里拿过笔来,写下了她一生中的最后两行字:“我将与蓝天碧水永处,留得那半部红楼,给别人写了”,“半生尽遭白眼冷遇,……身先死,心不甘,不甘”。22日11时,死神拽着萧红的手走了。
呼兰河目睹着这一切。目睹着这一切的呼兰河肝肠寸断了。一步三回首的萧红,你听到肝肠寸断的呼兰河的哭泣了吗?
你走时,呼兰城龙王庙旁的东大桥下,那只团圆媳妇惨死后变的白免也在哭呢。是你切切地思念着家,才体会到团圆媳妇(其实是还是个孩子)的想家之切的吗?白免还是那样──“有人问她哭什么?她说她要回家。那人若说‘明天,我送你回去’,那白免子一听,拉过自己的大耳朵来,擦擦眼泪,就不见了。若没有人理她,她就一哭,哭到鸡叫天明。”
已是繁星满天的时候,我不得不告别呼兰河。四野阒然,空旷,神秘。萧红,你肯定在这阔展的草甸上捉过鸟了?但是,没用乌拉草编过草鞋吧?再衬上砸成头发样松软的三棱草,可暖和了。再过半个月,就是农历7月15的盂兰会,人们又要拥到呼兰河上放河灯了。“冤魂怨鬼”们也会每个凭着一盏河灯,从黑暗的死地重新托生到人间来的。举首苍穹,银河正横。谁说昊天不愍?瞧那银河中的星星点点,是谁放下了无数引路的河灯?哪一盏是萧红举着的明灯呢?快引导她归来吧,呼兰河在等……
作者简介:
李木生,山东省散文学会副会长,中国孔子基金会讲师团成员。写过300万字的散文与300多首诗,所写散文百余篇次入选各种选本,曾获冰心散文奖,首届郭沫若散文随笔奖,首届泰山文艺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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