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暮雨潇潇,夹着海风,洒遍了余姚。
此时方当盛夏,暑气正浓。天上虽在落雨,城北河岸一带仍停满白篷船,每条船头都有人披蓑衣斗笠垂钓。
雨点入河,涟漪无数。
有根鱼漂轻轻一动,那名钓者瞪着眼,双手一拉竿,登时将一尾大鱼拉出水面。看了看呵呵大笑,回头叫道:“年公子,你要的鱼有了!”
他身后船舱布帘一挑,走出一名青年,急道:“别弄死,要鲜活的。”
钓者道:“是、是,给你送到府上?”
青年道:“不必,我自己带去。”
钓者当下折几根柳条,将鱼穿了,交给青年。
后者接过,也不撑伞,一路冒雨疾驰,来至城南一座大宅。
大宅十分宏伟,当中白玉门楼镌着“石家堡”三字,两边修着滴水檐儿,檐儿下一排红灯。
当值的见着青年,齐声道:“二爷!”
青年并不答话,径入门中。到了内院,兴冲冲叫道:“师父,当真教弟子寻到一尾金嘴儿的鲈鱼!”说话时,大步走进一间花厅。
厅中正有三人饮酒,居中一位老者,两边一胖一瘦两名青年。
老者花甲年纪,生着两条断眉,一见青年,笑道:“四爪儿野鸡、金嘴儿鲈鱼,都是上好的美味。难得你一片孝心,坐下吧。”
那胖子道:“年师兄,师父这几日心火旺,你多备清淡食物。”
青年一边点头,一边笑嘻嘻坐下来。
那瘦子将一碗红烧蹄膀端在青年面前,笑道:“年师兄最爱大肉,这碗蹄膀,咱们还未动,够你美餐一顿。”
青年大喜,也不饮酒,就手捞起一块,合着桌上糕点吞食。
老者一皱眉,咳嗽几声,问他:“聪儿,为师上个月教你的三招散手,练得如何?”
年聪道:“回师父话,第一式已练熟,二、三式尚生疏些。”他口中嚼着食物,声音含混不清。
老者道:“慢些吃,肉有的是。刀练得怎样?”
年聪略显尴尬,挠头道:“那招‘笑里藏刀’一直练不成...”
老者摇摇头,叹道:“这孩子心眼儿太实!不说练不成,便练成了,真遇上敌人,怕也使不出这样的虚招。倒是我不该教他。”
瘦子笑道:“年师兄功夫虽练得慢些,但一心一意照顾师父,这细致周到劲儿,可是谁也没话说!肖师兄,是不是?”
胖子道:“那是当然。”
老者饮了半杯酒,喟然道:“为师背井离乡多年,家中不知还剩什么人。收你们四个,原指望养老。不想闲儿走得早,聪儿又如此,唉,将来重担,仍是落在你二人肩上。”
胖子起身道:“师父安心。不单是您,连整个石家堡,有我肖良和钟盛二人在,绝不容旁人染指半点儿!”
瘦子也离座立诺。
年聪不知他们说什么,跟着站起,面色茫然,嘴角兀自肉汁淋漓。
老者捻须点头,显得十分欣慰。挥手命三人坐下,道:“你们皆是为师的好徒儿。聪儿虽笨些,却是老实人,你二人不可怠慢于他。”
肖、钟连忙称是。
饮了半晌,鲈鱼烹好,大盘摆在桌子当中。
钟盛见老者心情好,替他夹了一筷鲈鱼,道:“师父,方才您道,四爪儿野鸡、金嘴儿鲈鱼,都是上等美味。今日先尝尝这鱼,明日弟子寻城中猎户,再买一只那样的野鸡,孝敬您老。”
老者哑然失笑,半晌才道:“你孩子小,哪懂这些?要找四爪儿的野山鸡,除非去我老家长白山。在余姚,你便将猎户一个个杀了也找不出。”
钟盛恍然道:“原来如此。”
老者止住笑,负手走至窗前,望着夜色中雨丝斜织,缓缓道:“人一老,心思便怪。以前从未想家,近来偶然触动思乡之情,竟一发不可收拾。嗯,算算出来四十年了,如今石家堡固若金汤,我也该回去一趟了。”
肖良胖脸一动,试探问:“师父若去,石家堡谁来主持?”
老者回身道:“你二人年纪尚轻,这次仍由左右护法主持。”
肖、钟对望一眼,神色不愉。
老者走到年聪近前,抚着他背道:“聪儿可愿陪为师一行?”
年聪口中“唔唔”有声,不住点头。
钟盛道:“左护法没什么主见,平日师父让他向东他便向东,让他向西他便向西。师父一去,他岂不犯难?怕会劝阻。”
老者泰然道:“石家堡有两人最听我话,一是聪儿,另一个便是左护法马如飞。为师要去,他一定支持。”
钟盛不敢反驳,低头不语。
老者对肖良道:“良儿,你传为师口谕,明日此时,我去马如飞家中下棋,教他早做准备。”
肖良躬身称是。
老者又饮了几杯,耳听窗外子规啼鸣,心中有感。摇摇晃晃起身,扶着年聪,一步步走向内室。口里嘟囔:“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
(二)
去石家堡三里,城西又有一座豪邸。坐西向东,正对一条八马并驰也绰有宽裕的大街,门前石阶铜狮,气势雄伟,便是左护法马如飞的家。
这日晚间,马家灯火通明,主厅两面坐了二十余人,高矮丑俊,不一而足。当中悬着副大中堂,书着“忠义”二字。下方太师椅撤去,设了张软榻,断眉老者正与一名中年男子下棋。
此时榻边一支巨烛暴起烛花,光线一暗。
中年男子起身抱拳,道:“堡主棋力高超,属下不是敌手。”
老者拈须道:“如飞,你也大有长进。这一局便有几处奇着儿,教老夫颇费脑筋。”
二人四目相对,呵呵大笑。
马如飞手一挥,吩咐道:“速速设宴,大伙儿与堡主不醉不归。”
厅内当时热闹起来,那二十余人皆是石家堡重要角色,平日与马如飞交厚。得知今晚堡主亲临,皆赶来相陪。
石堡主好酒,饮食也甚讲究。
马如飞命人搬出一张根雕的大案桌,桌面溜光水滑,嵌着烛台。侍者穿梭来往,将一盆盆菜肴流水价端上来。
众人落座,寒暄毕,马如飞道:“难得堡主赏光,属下备了几道别致小菜,请堡主品鉴。”
石堡主笑道:“甚好。”一指桌上一盆冒着氤氲白雾的汤,道:“这个看着奇怪,是什么?”
马如飞不答,却见左首一条黑汉起身,憨声道:“堡主,俺知道,但你得先把酒干了,俺才告诉你。”
石堡主说声“好”,举杯一饮而尽。
黑汉陪了一杯,指着那汤道:“这菜,叫那个、那个‘海天三味羹’。乃是取野山熊、鲨鱼、鹭鸶的肠肚制酱,大火烹熟。浸以银钵紫花蜜,再加玉板笋、白兔胎、菖蒲、甘草、茯苓,用人乳熬煮而成。”
石堡主笑道:“章兄弟,难为你背这么一大段,请坐。”取汤匙一尝,欣然道:“入口爽滑,清香沁脾,后味醇厚,确非寻常!”
众人喝了,也大为倾倒。
马如飞待石堡主用了第二匙,冲右面一使眼色,一名麻脸文士起身道:“堡主请尝尝这道鱼。”
石堡主道:“昨日刚吃了一尾金嘴儿鲈鱼,这鱼有什么名堂?”
文士道:“这是横江鲥鱼,去鳞及五脏,内中置鲜藕、樱桃、豆蔻、百合等,五味调和。再取羊一只,去毛及肠胃,置鱼于羊中,将口缝好,放在火上烧制。羊肉熟时,鱼也鲜美无比。”
石堡主点头道:“鱼、羊合而为‘鲜’,这道菜叫什么?”
文士举杯道:“浑羊殁乎。”
石堡主赞道:“好名字。韩兄弟,咱俩干一杯!”
马如飞将鲥鱼最嫩的一片取给石堡主,便请众人分食。众人尝罢,又是一阵赞叹。
只见一名老叟击掌三下,侍者送上一个大海碗,碗中以豆腐丝衬底,漂着七八颗肉丸。
老叟道:“堡主,请你猜一猜,这丸子用的什么肉。”
石堡主笑道:“孟老哥,我若猜得出,便你自己喝。”
老叟道:“那是自然。”
石堡主用筷子夹一颗入口,闭目咀嚼。片刻之后,睁眼道:“肉用了五种,分别是牛腱、鹅掌、鹿脯、鸽子,最后一种,嗯,乃是鲟鱼鳔...咦?还有第六种,竟是山猫肉,这在余姚可算罕见!”
老叟叹道:“堡主品味之精,举世无双,属下输了!”举杯要喝。
石堡主道:“来,大伙儿都陪孟老哥一杯。”
众人轰然而饮,气氛热烈。
马如飞不断添菜,每上一道,必有一人向石堡主劝酒,介绍来历。一时间桌上珍馐罗列,美味如山,石堡主也有了五分酒意。
喝到后来,末座一名少妇道:“属下敬堡主一杯。请您品一品这道‘太平毕罗’。”
石堡主道:“张夫人,这些年你也辛苦,干了!”饮后道:“唐宋之时,称馅饼为毕罗。太平毕罗又是何物?”
少妇将只小藤篮送至他面前,篮中果是一枚酥饼,笑道:“堡主渊博。此饼以陈绍和面,取百鸟脑髓为馅儿...”
石堡主笑容一僵,道:“百鸟脑髓?”
少妇道:“是。”
石堡主道:“其中可有子规?”
少妇道:“目下天气湿热,子规最多,想必是有的。”
石堡主怫然道:“老夫不用此饼。”
马如飞狠狠瞪了少妇一眼,命她退下,笑道:“堡主不喜这味道,咱们下次便不备它。”
(三)
正在此时,忽听外面哈哈大笑,有人高声道:“孝敬堡主,只有美食而无好酒,左护法未免考虑不周。”话音未落,已进厅来。却是一名魁梧老者,生的大手大脚,须发如银,二目如电,气势迫人。
石堡主一见,离座相迎,笑道:“龙大哥,你也来了。”
老者躬身施礼,道:“参见堡主!”
马如飞抱拳道:“右护法驾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老者道:“没你的事,龙皓等不及通报,自己走进来。”言罢与石堡主一同坐在中间,大喇喇道:“都坐吧。我打从街上过,听下人说,堡主在此,便带了几坛酒来凑个兴。堡主,咱老哥儿俩尝尝?”
石堡主笑道:“难得龙大哥雅兴,当得奉陪。”
龙皓一招手,随从抱出十二坛酒,一溜儿摆在厅前。每坛都缠着白茅,盖着泥封。
龙皓斜睨桌上酒杯,哼道:“用这小盅喝酒,我不耐烦,马府便没有大些的碗么?”
马如飞命侍者换上大碗。
龙皓开了第一坛,替每人装满,说道:“先尝尝我这‘长白冰烧’,此酒劲透浓烈,入喉如刀,最壮男儿胆色。干了!”
石堡主先呷了一些,道:“果是长白山的酒!”随即大口吞下,叹道:“昔年我下长白山,一人一剑,闯荡江湖,焉曾想有今日?”
龙皓道:“当年我第一眼见堡主,心里便清楚。此人虽年轻,却十分不凡,他日必成大器。于是一心辅佐,终于从两个落魄青年,创下如今这份基业。”转头对马如飞道:“马老弟,你年纪轻,不知早年的事。我与堡主最苦之时,靠替人做炮仗糊口。有一回火药调的不对,好悬被炸死!”
石堡主道:“是啊,回想从前,心中感慨。今日大伙儿能欢聚一堂,品佳肴美酒,当自珍惜。”
龙皓哈哈大笑,连声道:“对、对、对,一定得珍惜!堡主,咱们再喝第二种酒!”
石堡主道:“好!”
龙皓命开坛斟酒,那酒色如琥珀,众人无不好奇。
只见他端碗道:“这酒叫‘松苓酒’。须先于山中寻一老松,将其主根挖断,把整坛酒埋进去。一年后取出,酒吸收松树精华,化作琥珀色,便成了。”说完“咕嘟、咕嘟”当先喝了大半碗,一部胡须酒水淋漓,显得十分酣畅。
石堡主饮罢点头,道:“确是好酒。”
龙皓随即打开第三坛,道:“此乃‘当归酒’。虽然常见,但取材、酿制、窖藏均十分精细,可和血脉,坚筋骨、止诸痛。”顿了顿,又道:“堡主,你记得不?十多年前,我出去执行任务,回来后中风,半个脸都歪了。老孟拿条鲶鱼,斩掉头,按在我脸上,说可以正过来。我呸,简直胡扯!最后还不是喝这当归酒,一天一大坛,生生喝好的?”说完笑骂那孟姓老叟几句,伸手拿石堡主的碗,便要为他装酒。
石堡主一拦,道:“剩下那些,都是什么酒?”
龙皓道:“有关外白酒、烧刀子、高丽春,有三十年的望乡花红,有...”
石堡主摆摆手,道:“大哥,你的心意我已明白。堡中事务便托付你和如飞,十日后,我动身回一趟东北。”
龙皓抚掌笑道:“你只管放心去!”
马如飞急道:“堡主,路途遥远,吉凶难料,尚请三思!”
石堡主目中寒光一闪,缓缓道:“你说什么吉凶难料...”
马如飞慌忙离座,躬身道:“属下失言。近年来石家堡风头劲,难免有人眼热,暗打主意。堡主一去,说不定他们趁机作乱。再者时局动荡,河北、山东一带遭了水,遍地是贼。年初之时,金沙帮的帮主黄大年便在吴桥被害,至今查不出凶手。堡主武艺高强,自然不惧,但千里跋涉,无人照料,万一有个闪失,属下等百死莫赎。”
龙皓道:“大丈夫志在天下,刀山火海也去的。回一趟老家,哪有这么多顾虑?至于宵小之辈,趁机捣蛋,不值一提。芝麻大点儿事,都要堡主操劳,要你我何用?”
马如飞道:“有道是,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我在明,敌在暗,右护法不可大意,以至辜负堡主的器重。”
龙皓仰面打个哈哈,喝道:“马如飞,老夫跟堡主打天下时,你还不知在哪儿吃奶。这当了几年护法,便敢指责我了?”
此言一出,在座无不皱眉。
马如飞道:“右护法德高望重,与堡主一般,受大伙儿爱戴。如飞不过提个醒,免得小事上栽跟头,将以往的名声都断送了。”
龙皓白眉一挑,盯了马如飞半晌,缓缓道:“好,都是为了石家堡,咱俩也不必争。”转身对石堡主道:“至于堡主回乡一事,龙皓全力支持。一个人在外闯出名堂,若不回去彰显一番,有什么滋味?今日先行告退。”
石堡主点点头,却一动不动。
马如飞与众人送至门外,回来后,小心道:“堡主,时辰尚早,属下等陪您再饮几杯?”
石堡主冷声道:“如飞,你甚令老夫失望。”
马如飞一惊,急忙伏地叩头,口称“该死”。
石堡主右掌击出,“喀嚓”一声,竟将面前根雕的大桌案震裂。一时间杯盘倾侧,汤汁横流,烛台也塌下来。
众人大骇,纷纷跪倒。却觉厅中影子摇晃,微风掠起,石堡主已飘身去了。
(四)
十日后,石堡主携年聪离开余姚。
又过了两日,肖良、钟盛悄悄赶至马府,不知商谈何事。
当晚月黑风高,乌云翻涌,似乎酝酿着一场暴雨。石家堡矗立在夜色之中,透出一股诡谲的气氛。
不一时,雷声轰隆,豆大的雨滴从天而降。
伴着大雨,石家堡东西二门忽杀出两支黑衣人。这些人武功既高,对堡内布置也熟,竟击溃守卫,一路闯入内院。
到了银库前方,两伙儿人站定。其中一伙儿额上束红绸的黑衣人首领道:“老石数十载积蓄尽在此处,全都归你!”
另一伙儿的首领道:“看过再说。”一挥手,身后有二人上前,将门上的大锁斩断。
两边点起火把,先后入内。走了一段通道,眼前一空,是座圆形大殿。大殿中间被挖开,修成直径七八丈、深五六丈的地井。四面有石阶,蜿蜒向下。
前一个黑衣人扯掉面纱,笑道:“事已至此,还带这劳什子,岂不可笑?”但见他白发散披,目光灼灼,正是龙皓。
后一人也将头巾摘了,正是马如飞。他对开门那二人道:“二位居功至伟,出去后,东西分一半。”
那二人大喜,双双露出面目,正是肖良、钟盛。
顺石阶下来,井壁上皆是一扇扇铁门。打开一瞧,里面金银珠宝、玛瑙珊瑚、钻石猫眼、璎珞珍珠,难以数计。
众人无不眼红,呼吸渐重。
龙皓一边走一边解说:“这是三年前血洗绿杨山庄所获。这是五年前,海上劫了一批波斯商人所获。这是七年前,我随老石挑了巨蛟帮所获,才分我半成。这是十年前打劫徐家银号所获。这是十二年前灭了九江帮所获。咦?这些又是哪来的?老石的家底儿还真出我预料...”
马如飞见门与门之间又有许多大瓮,密密麻麻,半嵌入壁,如同铠甲上的铆钉。问道:“这是什么?”
龙皓用手一拍,砰砰作响,笑道:“还用说?自是老石私藏的好酒,这你可不能独吞。”
来到井底,四面各有一门。打开后,里面财宝更多,连龙皓、马如飞也心头直跳。
前者咽口唾沫,喃喃道:“这是一座宝藏啊!”
马如飞看看财宝,又看看周围,神色紧张凶狠。
忽有人大叫一声,扑上前,抓起一堆金子,拼命往怀里装。他一带头,登时引发骚乱,另十余人也按捺不住,纷纷过去哄抢。其中两个,额束红绸。
马如飞暴起,长剑如毒蛇窜动,一口气尽数击毙。
龙皓怒道:“你杀了我的人!”
马如飞冷冷道:“他们不听号令,擅自行动,便是该死。”
龙皓道:“你手下死的更多,这满地值钱玩意儿,总得留几人搬出去。”
马如飞道:“不劳右护法...哦,不对,日后该称龙堡主。龙堡主从此只管叱咤江湖,在下只管逍遥挥霍,井水不犯河水。”
龙皓点点头,道:“不错!”
马如飞扔掉火把,走入一扇门后,拿起一件五尺高的珊瑚树观瞧。只觉手中宝贝透出莹光,如岩浆流动,简直爱不释手。抚弄半晌,忽见一颗鹅卵大的珍珠,不由一惊,忙抓在手里。跟着又发现一条纯金如意,上面镶着五色宝石,个个温润通透,急插入腰间。
龙皓咳嗽一声,叫道:“马老弟,先不忙看。此间事了,你要去何处,东西怎么运,还得早做打算。”
马如飞一步步出来,道:“龙堡主有何提议?”
龙皓取出一个卷轴,展开道:“我左思右想,去那里最好。这是地图,你来看。”待马如飞走近,忽然手一翻,从图下射出一把细针。
马如飞急忙退开,叫道:“早知你耍诈,动手!”
双方往上一涌,当即展开混战。
只听兵刃撞击,响似爆豆。忽而龙皓单挑马如飞,忽而马如飞厮杀黑衣人,忽而肖良、钟盛合击龙皓,忽而龙皓白发飘动,杀几个马如飞手下。
这次攻打石家堡,双方来的都是狠角色。眼见撕破脸,又对着无数财宝,一动手便是不死不休之局。
未几,肖良、钟盛等先后倒地,只剩龙、马二人厮斗。
龙皓毕竟功力深,一双肉掌将马如飞长剑逼住,占了八成攻势。打着打着,哈哈一笑,说道:“马老弟,你这‘流星剑’越练越差劲,还不及当年水准,莫非有什么后手?”
马如飞道:“真叫你猜着了。既如此,试试这路剑如何。”说着剑法一变,洋洋洒洒,有春风拂柳之气。
龙皓面色一变,只听一旁钟盛叫道:“马、马如飞,你、你怎么会使师父的剑法?”
马如飞道:“我不是马如飞!”手上连挽剑花,攻势大盛,反将龙皓迫得手忙脚乱。
龙皓张口结舌:“你、你...”
马如飞伸手在脸上一揭,竟揭下薄薄一层皮,露出一张截然不同的面孔。
龙皓大吃一惊,叫道:“褚闲!”
肖、钟二人齐声道:“大师兄!”
褚闲冷笑声中,一剑刺中龙皓小腹,后者溅血而退。
钟盛道:“大师兄,你不是、不是死了么?”
褚闲不理,环视一周,仍去另一扇门后看宝贝。
龙皓委顿在地,咬牙道:“还不明白吗?当年老石攻打黑风寨,死的不是褚闲,而是马如飞。难怪他‘流星剑’使得不好,所有人都被他骗了!”
只听褚闲阴阴的道:“你这老糊涂,谁说所有人都被骗?我扮马如飞,正是师父的主意。”
龙皓浑身一震,愕道:“你说什么?”
褚闲道:“师父早知你心怀鬼胎,马如飞人又懦弱,不堪大用。偏巧那次死掉,于是师父心生一计,将我扮成他,专门制衡于你。”
龙皓由惊而怒,狂笑几声,恨道:“我说那趟回来,你大半年没出门。原来不是养伤,是怕扮得生疏,露出马脚吧?只可惜你师父算来算去,却没算到,最后他这乖徒儿联合外人,夺了自己家产。”
褚闲从门中出来,走到龙皓面前,道:“你说够了么?”
龙皓大声道:“我不甘心...”
他话未说完,褚闲长剑一送,将他咽喉穿个透亮,登时气绝身亡。
(五)
褚闲拔出剑,喝道:“没死的都给我起来搬金子!”
肖、钟等慑于他气焰,挣扎爬起。
却见一名黑衣人缓缓站直,身上虽布满血迹,一双眼睛却精光四射。
褚闲长剑一扬,喝道:“你是谁?”
黑衣人道:“乖徒儿,你替为师铲除了龙皓,可该赏你些什么好呢?”一面说,一面走过来,摘下头巾,正是石堡主。
褚闲脸色顿变,惊恐退后,吃吃道:“师、师父...”
石堡主似笑非笑,对所有人道:“好,在场的都不是外人,大伙儿既然这么喜欢此处,我便掘个坑,把你们用水银封在里面,永远留下吧。”
褚闲急道:“师父,徒儿无心背叛,都是肖良和钟盛唆使。”
石堡主点头道:“那你替为师杀了他们。”
肖、钟吓得魂飞魄散,一叠声告饶。
褚闲走到二人面前,一剑一个,结果了性命。
石堡主又指着那些黑衣人道:“这些人要抢为师的东西,也都杀了。”
褚闲眼神阴狠,挨个杀去,脸上、身上、手上、剑上迸满鲜血,如同地狱中走出的恶鬼。
石堡主笑容可掬,赞道:“干得不错,过来领赏。”
褚闲面如死灰,忽然跪倒在地,哀求道:“师父饶命、师父饶命,徒儿以后再也不敢了!”
石堡主笑着走近,道:“好、好,别说我不给你生路。你说实话,年聪是不是被你们杀了?”
褚闲一愣,茫然道:“年师弟?他不是跟师父一块离开了么?”
石堡主冷道:“他未出余姚便已失踪。”
褚闲道:“徒儿当真不知。”
石堡主扬手便往他头顶拍落。
褚闲大叫一声,抓起地上长剑,狂风暴雨一般向石堡主攒刺。
石堡主脚下不动,只以单掌拆解,竟丝毫不落下风。
斗了二十余招,石堡主一掌击中褚闲胸口。后者平平飞出,撞塌一扇门,跌进藏宝室内。
只听他呻吟半晌,忽然狂笑,声如鬼哭。跟着披头散发、跌跌撞撞爬出来,手中捧着一大堆珠宝,径往外走。
石堡主背负双手,自语一般道:“我带你不薄,为何背叛?”
褚闲蓦然回头,吼道:“你待我不薄?这话也说得出口?自从假扮马如飞那一刻起,我便知此生再无出头之日!你活着也罢,哪一年你死了,难道让我奉肖良、钟盛两个废物为主?还是奉年聪那傻瓜为主?论智谋、论武功、论胆识,我哪一点不比他们强?为何偏偏选我?你说、说啊!”
石堡主冷哼一声,右掌挥出,将他击毙。捡起根火把,走去将四个藏宝室的门封闭。看了看龙皓尸体,又看看四周壁上的大瓮,刚要上去。忽觉头顶火光一闪,有人探出头,笑道:“师父,这么晚了还在操劳,要用些宵夜么?”
石堡主戛然止步,断眉抖了抖,道:“年聪...”
年聪笑容诡异,露着白牙道:“怎么?几日不见,不认识弟子了?”说着从石阶下来,手里擎着一支白香,道:“这里死人太多,血腥气刺鼻,弟子点支香熏一熏。”
石堡主瞳孔一缩,皱眉道:“这是什么香?”
年聪笑道:“弟子花了大力气,总算寻到此物,名叫‘白发黄鸡’。”
石堡主闻到一股淡淡的甜香,如入十里桃花林。再默运内力,丹田中空空如也,不禁色变。他一生用计,从未输人,不想老来疏忽,栽在自己最信任的一个“傻”徒弟手里。望着对方笑脸,只觉心里发冷,紧攥火把,慢慢靠在一侧井壁上。
年聪走过去,复将藏宝室打开,一面看一面啧啧称赞,忽然笑道:“用水银埋人的法子实在高明,不劳师父动手,弟子来做。但规矩是您定的,没奈何,您也须如此。”
石堡主扶井壁坐下,淡然道:“在我眼皮底下隐藏这么久,了不起!”
年聪笑道:“都是师父太聪明了。”
石堡主点点头,道:“石某积蓄,尽在于此。堡主一位,也可传你,只要你肯放石某一条生路。”
年聪哈哈大笑,半晌才道:“师父,不说废话了,”从宝物中取出一支梭形玉器,道:“您瞧,这东西像不像弟子捉的金嘴儿鲈鱼?”说着一甩手,那玉器如弩箭一般向石堡主射来。
石堡主急忙偏头,玉器击中他脑后一口大瓮,“喀嚓”一声,将大瓮击穿,里面簌簌流出许多黑粉。
年聪“咦”了一声,警觉起来,走近几步查看。
此时石堡主中毒已深,双眼迷离,耳边似乎又响起年少时,在长白山下听过的一曲民谣,于是哼唱:“西北风吹哟马儿狂,烧刀子喝哟胆儿张。娇娘的背哟白花花的雪,一步一个脚印哟一口一口香...”歌词含混不清。
年聪心中狐疑,试探叫了声“师父”。
石堡主忽然睁眼,冷冷道:“不必看了,是火药!”将火把一斜,刹那时天崩地裂...
(六)
许多年后,人们仍记忆犹新。
那一晚,余姚城电闪雷鸣,风雨大作。睡到半夜,忽听一声巨响,仿佛天塌了一般,房子也颤了几颤。
人们只道海潮暴发,冲垮堤坝,纷纷出逃。可仔细一听,响声来自城内,无不惊骇。
次日雨晴,上街观瞧。只见偌大一座石家堡平地消失,成了方圆四五里的一个大坑。
人们瞠目结舌,见坑底有水汹涌而过。于是传言,石家堡得罪了玉皇大帝,被东海龙王收走了。
当地官员看后,发动民夫,运来一车车巨石。不但将坑填平,还突出一截。远远望去,好像一座大坟,故此人们又叫它“石家坟”。
石家坟松柏茂盛,每逢夏日,百鸟云集,其中子规犹多。(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