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现在开始我要养成一个好习惯,那就是点评诗歌时要避免谈及诗歌的“意义”。
在读过大量诗歌之后我忽然觉得血淋淋地解剖一首诗歌,然后在它的尸首里挑出几根思想的骨头,不仅残忍,而且无聊。因为文字本身的存在就已经提供了多种可能。
试图把握词语的属性,对它的内涵以及外延做放大性探查的行为接近破坏。
这好比院子里有一株红色的月季,我们想弄清楚她为什么是红色的,就摘下花瓣烘烤研磨,然后用光谱仪测得其波长为780nm,这证明她千真万确是红色的——这种过分的严谨正是对诗意的摧毁。
诗歌反对科学。
评论界早就出现了不同程度的过度解读,人为催化诗歌的表现效能,于是造成所谓的“超验所指”和“能指剩余”。就如同诗写之最高境界为“表达的限度感”,诗歌评论同样需要“有所节制”。
有一句话说得明白——诗歌没有好坏之分,只有技艺的高下之别。
这里的“技艺”不是单纯的弄巧,若是认为通过形体创新、意象穿插、经验叙事、鲜活口语,以及反讽、隐喻、象征、暗示、通感、变构等修辞就可以轻而易举君临诗艺的制高点,那真是可爱的误会。
说到这里我想起一件事,一位写诗多年的朋友把我从文学聊天室拽出来,情绪激动地说他得了一本奇书,是一本专门教授诗歌写作技巧的奇书,名字保密。我闻之心头暗惊,陡生歆慕。仿佛他手中的宝物乃是登堂入室的通行证,是加冕诗人桂冠的金钥匙。就像月光宝盒对于至尊宝的重要。
据我后来观察,他并没有因此书而有所拔高,这才有些放心。可见世上并没有穿墙而过的捷径。
看一个人能不能写好诗,徐敬亚说只看两点,一看他“活没活到份上”,二看他“手艺活儿”怎么样。
我也认为单纯地钻研诗歌表达技巧只算“奇技淫巧”,修炼生命砥砺思想打磨文字也打磨意志才是正确的诗道修为。
为什么我们现在一看到学院诗翻译体诗就反胃,是因为那些诗无非在炫耀知识,标榜才学,或者为了掩盖诗写主体的孱弱,而采用深奥晦涩的精密体系排斥读者。
汲取西方诗歌里的营养这没有错,但顶要紧的是继承大师的担当与良知、甚至羞愧。要向大师们的精神尺度看齐。如若不然纵然笔尖生花,也把不住这一方土地上的血脉。
不美则丑,再不然就悠远,我抗拒隔靴搔痒。
诚然,当下格律边界已被拆除,题材与主题不受框定,诗野分流,涌现了各种消费性、娱乐性、小文人、撒娇派、口红派、粗鲁的、非非的写作,对此我们一定要做到心平气和。
一个时代的症结自有其出现的积极性与合理性,哪怕是假途伐虢,哪怕是矫枉过正。毕竟,他们的声音是母语的,性情的。我们允许那么一点性情的而非文字的造作。
现在比较推崇诗写要接近并尽量还原事物的本质,这个观点并不新鲜。
早在80年代非非诗派就提出创造还原的主张,包括“三还原、三逃避、三超越”。非非主义对语言的处理有超越时代的先进性,避免非此即彼的两值定向,反对抽象,反对确定,甚至反对美。这样的颠覆对于打破人们素来的思维定式大有裨益。
美,即意味着另一种戕害。因此诗人们需要一次刮骨疗毒式的解放。
美是拘谨单一对称的,而丑是丰富庞大真诚的。丑作为美的对立面,它既否定美又倒错美,它可能服从美也可能取代美,这取决于审美形象能否升华到更深刻和更复杂的阶段——譬如喜剧。
由于丑从来都是以平凡的实体统谐于事物的细部——而不是统谐于人,我们才时时感受到它的异质与力量。就连老雨果也赞叹滑稽丑怪比崇高美更占优势。
的确,相对美来说丑更接近真相。从某种角度看,非非主义百无聊赖不惧琐碎的态度消解着美,并乐见某些不愉快,因而给出了丑的归属。
要靠近事物的本质,何其难也!你需要敏感的诗心、强健的人格、犀利的洞察力。天地浩大,不可预知,即便如此,也只能负荆而行,这是诗人的宿命也是福祉。
剥离一切附着物、语言的掩蔽、尘土、铜锈、海岸,用圣徒般的宁静等待灵魂的遭遇吧!倘若你看到了骨头里的铁,火焰中的飞翔,石头的胎记,那么,祝贺你!你一定经历了神奇的心物相应,经历了语言的低垂和肉体的新生。
一次盛大的穿越,这个过程那么痛苦犹如洗礼,令人挚爱犹如皈依。
以心应物,唯有你能看到陌生的唯一——那服从于整体又区别于整体的事物,只为你一个人闪光,或者打开。
“鹰站在那里,它脚下的崖石更为清晰”。一块崖石它是自在的,并不会因为一只鹰而清晰起来。这好像是一个错觉,但就是这个错觉打通了感受的通道。在这里鹰不过是个道具,或参照物,它全部的使命就是用来还原一块崖石。
当然了,很少有人能幸临如此密境,这不靠运气。
法老的魔咒,乞力马扎罗的雪,非洲草原的道德,都只留给少数人。
关于还原事物的本质,我是这么理解的:邂逅与疏离。包括情感、道德、逻辑上的疏离。邂逅是为了同构,疏离是为了克服我们进入事物内部的主观障碍,让事物不受干扰地以自身可能性与现实相接驳。经过同构的“物”既承载了主体意识又自然地抵达相应生活层面。一次邂逅与疏离的精神事件足以让我们领略别处之美,有再生的喜悦。
进一年来读了很多诗歌,能读出生命的促狭与痛感的诗歌不多,大多数诗人都丧失了语言的威胁,并且人格软弱。
我喜欢孙磊、巫昂、朵渔、燕窝、阿翔。花枪的一首《欧阳静的首都》过目难忘。
孙磊能从最容易忽略的生活细节里抽离一些合理的错位,用思维中断处的灵光刷新诗句,莎士比亚的情感景象与但丁的灵魂景象在他的文本里完美融合,表现为叙写的外在和谐与内在的暗流涌动。比如他的《航行》。
解诗切忌带有先入为主的偏见,抱有一颗真诚与谦卑之心,足矣!
有些诗敞朗清明,有些诗艰涩曲深。余怒就抵制一览无余的无难度抒写,更抵制“习惯了不动脑筋的读者”,他倾向浑然一体的表达。
读者遇到的是泥泞还是闪电,这由作品的包藏和读者的内存共同决定。
诗人完成了的作品对于诗人来说已经死亡,但它会在不期而遇的读者心中复活。读者对这一首诗作的承认,接续,延伸,无疑就是再创作。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从来没有一种语言能穷尽诗歌所蕴含的一切,我们所能做的,唯有调动全部的感官热切而不安地靠近它。这正是我爱与我恨的原由。
作者注:这是10年前我在《奔腾的诗歌》论坛里做版主时,写的理论文章。诗有别才,非关书也。往往看书越多,越破坏直觉,患得患失,越写不好诗歌,因此现在很少写诗了。下面附两首当年写的诗。
《一匹形而上的白马》
夜的刀刃掠走鼻息,沙漏在昏聩中
失节。混乱是可能的
它需要驻足多久,才可以穿越一次
严重的梗阻。围栏之外慕道者遭遇磷火
荷色稀疏,洪水攻陷温良之乡
它噙住一支麦草,自我说服
以便泛泛地地存在。此时
货郎在策划福祉,绿林渐渐长大
小水袖的压寨夫人把一柄柴刀
送进恶势力的喉咙
被十二道金牌收窄的1125年,宜于反刍
休养,而徽钦二宗距离靖康之耻
不过一箭之遥。在整个大宋的版图上
这匹忧郁的白马
辜负了一只水槽和十万两月光
《梵高先生》
我喜欢这样的时刻:太阳明亮
向日葵怒放
它们的金黄驱散一直以来的灰暗
我的灵魂如此清澈,在田埂在奔跑
影子拉得很长。曾经还有一些
不友好的火枪手,隐藏在流言里
没来由的伤害。那时节瓶子里水在晃动
我的车矢菊还小
花瓣柔嫩,离夏天还有百里之遥
其实我喜欢这被围困的感觉
在繁星之中寻找出口,就像
在金黄里寻找果实
我一直凝视着平原尽头的远方
有时也凝视自己。岁月静好
已不需同时打开两只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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