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半生风流,后半生风骨,张岱的戏梦人生
刘宜庆
张岱在《自为墓志铭》里自称“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这是张岱的生活美学,也是他的精神旨归。声色犬马是官宦子弟的风流,有财做基础;琴棋书画是文人名士的风流,以才为底色。对于张岱来说,即使声色犬马,玩物赏物,也有几分雅。
崇祯二年,张岱道从镇江去兖州,月夜途经金山寺,兴之所至,张灯火于大殿,锣鼓喧天,大唱戏剧,惊起一寺众人。唱完戏,山僧目送,“不知是人是鬼是怪”。金山夜戏,是张岱一生的一个隐喻,戏如人生,人生如戏。戏与梦,是解读张岱精神世界的两把钥匙,张岱的戏梦人生,戏是重重矛盾冲突,梦是繁华落尽的空幻。
张岱的一生就是一场戏,跌宕起伏,剧终之时,也即是梦圆之时。他一人分饰多个角色,纨绔子弟,风流公子,超脱名士,世间隐士,山中遗民,他将每一个角色都演绎至极致。最成功之处,将一生书写成一个时代的落幕。
繁华的背后是落寞,热闹的背后是苍凉。张岱的人生被分为两段,就在崇祯十七年发生惊天动地的转折,随着清军入主中原,出身于官宦世家、癖好众多的玩家,成为“国破家亡,避迹山居”的遗民。
“劳碌半生,皆成梦幻”,“回首二十年前,真如隔世”。张岱的后半生,追忆与书写交织在一起,繁华旧梦,前朝旧事,都被历史的洪流带走,但个人经历与家国历史相互映照,成就了《陶庵梦忆》《西湖梦寻》,也成就了《石匮书》和《石匮书后集》。
张岱的《陶庵梦忆》《西湖梦寻》,精神和指向是故国家园,张岱的两重梦境孟元老的《东京梦华录》吴自牧的《梦粱录》一样,“均于地老天荒,沧桑而后不胜身世之感。”说起来,张岱这样的文人,在中国历史中绝不罕见,可以这样说,前朝遗老遗少的忠贞节义,成为朝代更迭的一条隐形的链条,形成中国特有的文化现象——前朝梦忆。
伯夷叔齐不食周粟;田横五百壮士杀身成仁;魏晋名士的“风景不殊,举目有江山之异!”之叹;李煜的“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宋末元初的郑所南,改名思肖,隐居苏州,“宁可枝头抱香死,不曾吹落北风中”;八大山人画笔下的虫鱼鸟兽白眼向天;王国维的“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世变,义无再辱”。作为文人的张岱,好文章,写的不是一代之兴衰,而是千秋之感慨。
作为史家的张岱,显然想探讨明亡的深层原因。腐败侵蚀到明朝的每一个角落,勤政的崇祯不可能挽大厦于将倾,面对天灾频现,群氓并起,张岱指出他的失误:“朝廷不知远瞻未来,开启粮仓赈济灾民。”张岱在《石匮书后集》中,将自己家族和同时代的人纳入笔端,不过的他的着笔之处,是道德评论:“在铺陈战争及朝代沦亡的全貌中,张岱企盼能阐释各人的生活样态——朝廷的叛变者和拥护者,殉国者、勇士和变节者,女儿和男人,贩夫走卒和冠盖之士,画家和阉官,而忠贞思想和意义和重要性一直是贯穿其间的要旨。”
张岱一身集中了中国传统文人的精神趣味、审美旨趣和价值标准。文人与史家的双重身份,戏梦人生的矛盾与空幻,吸引美国的汉学家史景迁写《前朝梦忆:张岱的浮华与苍凉》,当然,吸引他的是深入探讨明亡的原因,明末士绅阶层在历史剧烈的变动之下的个人选择。“晚明是中国史上文化最繁华的时期。为了思考朝代之更迭,我需要新的着力点,但遍寻不得。直到接触到张岱的《陶庵梦忆》,我明白我已找到方向,能帮助我去思索四百年前的生活与美学。”
张岱在明朝倾覆之际,披发入山,形同野人,陪伴他的是折腿的古鼎,断弦的琴,几本残书。还有梦,梦里是繁华,梦外是苍凉。面对国破家亡,他借由回忆以及修史确立自身的存在价值。“以书写对抗遗忘,才能坦然面对、甚或抵抗世事的变迁与生命的无常;这一点,无疑反映了历史与书写的本质与关系。”
张岱的前朝梦忆,是《红楼梦》的前奏,是隔代的共鸣。
回首前尘旧梦,江山易主。在这样一个大时代中,他并不是随波逐流的浮萍,亦非所风向飘摇的墙头草。张岱有定力,他的自觉,自愿,自我放逐,可谓遗民的风骨,名士的风流。这种风流,不是以成败论英雄。
张岱自认一生:“学书不成,学剑不成,学节义不成,学文章不成,学仙学佛,学农学圃,俱不成。任世人呼之为败子,为废物,为顽民,为钝秀才,为瞌睡汉,为死老魅也已矣。”放浪形骸,戏梦人生,风流之中有操守,有风骨。风流总被雨打风吹起,他前半生风流,后半生风骨,铸就了他的人生诗篇。
距离天崩地裂的1644年,已经过去了375年。今天我们提起张岱,不是因为《夜航船》中的一个谈资、或者笑话。当我们把目光投入历史深处,看到他毅然走入深山的决绝的身影。这是一个有骨头和气节的文人,他的身影消逝在云深不知处,我们心头涌上一股温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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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篇今译·《西湖七月半》 【说明】这篇文章选自张岱《陶庵梦忆》。 张岱(1597一约1689),字宗子,又字石工,号陶庵,山阴(浙江绍兴)人。他出身于官僚家庭,本人却没有做过官。明朝灭亡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