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词,皆是作者用心为之。心有所感,故发诸笔端。然而冥冥中这些诗句却暗合了作者的人生轨迹。或许是痛定思痛的人生总结,或许也是心之所感的一语成谶。天数万端,谁可料之?天意自古高难问,你以为你把握命运,其实是命运把握了你。
一、《代悲白头翁》
刘希夷
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
洛阳女儿好颜色,坐见落花长叹息。
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
已见松柏摧为薪,更闻桑田变成海。
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寄言全盛红颜子,应怜半死白头翁。
此翁白头真可怜,伊昔红颜美少年。
公子王孙芳树下,清歌妙舞落花前。
光禄池台文锦绣,将军楼阁画神仙。
一朝卧病无相识,三春行乐在谁边?
宛转蛾眉能几时?须臾鹤发乱如丝。
但看古来歌舞地,惟有黄昏鸟雀悲。
关于这首诗有一个悲剧的传说。刘希夷本为另一诗人宋之问的外甥。一日写得此诗,宋之问阅后强索“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两句不成,用土袋将刘希夷压杀并将此两句诗据为已有,时年刘希夷未及而立。这首感叹韶华易逝的诗竟然真让刘希夷英年早逝,现在读之仍倍感凄凉。
二、《南陵别儿童入京》
李白
白酒新熟山中归,黄鸡啄黍秋正肥。
呼童烹鸡酌白酒,儿女嬉笑牵人衣。
高歌取醉欲自慰,起舞落日争光辉。
游说万乘苦不早,著鞭跨马涉远道。
会稽愚妇轻买臣,余亦辞家西入秦。
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这是李白生涯早期入京之前所的诗作,但“我辈岂是蓬蒿人”这句话却概括了李白一生的追求。青莲居士一生可谓放荡不羁。他“五岁诵六甲,十岁观百家”,“十五观奇书,作赋凌相如”。可怜太白空怀报国之志,最终只做了一个闲职,连世称明君的唐玄宗都是“俳优畜之”,而后更被“赐金放还”。晋身无望,只得娱情山水。在朝政中,李白轻鄙权贵,令力士脱靴、贵妃捧砚;天地间,李白又游戏其间,饮酒赋诗,修仙求道。李白一生可谓传奇,所作所为无一流俗,辞家、离京、访山、涉川,别人几辈子的逍遥被他浓缩在自己的人生中,连离世都是富有诗意的捞月赴水,无怪乎身后留下千古诗仙的美名。四明狂客贺知章的“谪仙”之评,名副其实。
三、《登高》
杜甫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杜甫一生孤苦无依,暮年于夔州作此诗,三年后便黯然离世,故此这首诗可看为他对自己一生的总结。原本肥马轻裘的少年家道中落,“朝扣富儿门,暮随车马尘”,原本想“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却潦倒毕生,郁郁不得志。在生命的最后年月登高作诗,秋色已至,天地肃杀,江水湍流,苍猿哀啼。此时此景更添毕生愁绪。“艰难苦恨”的生命已经快到尽头,回望前事,怎能不倍添伤感?
四、《金铜仙人辞汉歌并序》
李贺
魏明帝青龙元年八月,诏宫官牵车西取汉孝武捧露盘仙人,欲立致前殿。宫官既拆盘,仙人临载,乃潸然泪下。唐诸王孙李长吉遂作《金铜仙人辞汉歌》。
茂陵刘郎秋风客,夜闻马嘶晓无迹。
画栏桂树悬秋香,三十六宫土花碧。
魏官牵车指千里,东关酸风射眸子。
空将汉月出宫门,忆君清泪如铅水。
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
携盘独出月荒凉,渭城已远波声小。
“天若有情天亦老”,千古绝对,也唯有苦吟毕生,呕心沥血的诗鬼才写得出这般凄凉的文字。皇族末裔却仕进无望,垂泣的又何止是铜人?天地无情,才能万古长存,而感情丰沛的李贺却只能在二十七岁撒手人寰。天妒英才不外如是,但对于李贺来说,早早辞世挥别苦难人生或许也是一种解脱。
五、《遣怀》
杜牧
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
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杜牧算得上翩翩公子,作此诗正值壮年,写下此诗之后便被举荐入仕。尚未为官的杜牧游戏人间,也有“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的闲情诗句。但是官场容身却家境贫困,数次请求外放也不可得。日后虽然并非流离坎坷,却始终如同终南一梦。暮年居于樊川别业,预感大限将至便自撰墓志铭,而后竟将自己自己大部分作品付之一炬。或许在他心中,这数十年人生也如同十年扬州一样,不过是匆匆梦境,漫赢得薄幸名存而已。
六、《鹤冲天》
柳永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
未遂风云便,争不恣游狂荡。何须论得丧?
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
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倚翠,风流事,平生畅。
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才子柳七,本是一代词宗,未曾进仕便身负盛名,甚至传入宫禁。但也正是他的盛名毁了他的前程,仁宗阅得“浅斟低唱”一句便云“且由他作词去,要功名何用”,于是柳永自称“奉旨填词柳三变”。然而毕生布衣,穷困潦倒,死后由妓女集资安葬,可见她们也并非无情。也许正因为没有官场所累,他才能游戏人间浅斟低唱,才能“凡有井水处,便能歌柳词”,才能写出让金主完颜亮也心动引兵南下的“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七、《卜算子》
苏轼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
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
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苏轼虽然为当世文宗,却也在仕途上起落不定。不过幸亏他性情豪放磊落,善于自排自遣,不致愤懑终生英年早逝。杰出的文人向来有些倔脾气,也许确实时运不济,这天地虽大,却也找不到这只凤凰肯栖的梧桐枝。寂寞沙洲,对于一个文人来说确实是最难得的煎熬。不过还好苏轼有朋友张先、陈慥、佛印,有亲人子由,有懂得他的爱妾朝云,也有尊敬他的天下文士,这只凤凰不必过早涅槃,可以为后人留下些吉光片羽。
八、《浪淘沙令》
王安石
伊吕两衰翁,历遍穷通,一为钓叟一耕佣。
若使当时身不遇,老了英雄。
汤武偶相逢,风虎云龙,兴王只在笑谈中。
直至如今千载后,谁与争功。
作此诗时,拗相公王安石正意气风发,满心可以大展抱负的喜悦,假以时日将能与伊尹、吕望并称,甚至超过这两个暮年才被任用的前人,不至于“老了英雄”。然而世事难料,新法时断时续,仕途也几起几落,本想千载后“谁与争功”,可到最终当初的理想也未完全实现。当初的心比天高最终败给了泥泞的现实,“老了英雄”的谶语最终落在了自己的头上,这才是真正的伤感。
九、《诉衷情》
陆游
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
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
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
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洲。
陆游的词大多作于青年时期,毕竟在传统文人眼里诗才是正统。这首词则是例外,是作者晚年隐居所作,词种描绘的是他一生中最值得怀念的一段军旅岁月。陆游被弹劾罢官后,退隐故居长达十二年。风雪之夜,孤灯之下,回首往事,梦游梁州,可是壮志难用,老泪空流。身心相隔千里,悲凉词传千年。
十、《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
辛弃疾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
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突然发端,接踵而来的是闻角梦回、连营分炙、沙场点兵、克敌制胜,鹰隼突起,凌空直上。而当翱翔天际之时,陡然下跌,发出了“可怜白发生”的感叹。寄陈同甫也是寄自己。字字跳掷而出,却是一片秋声,沉雄悲壮,凌轹千古。怜悯、惋惜、悲凉弥漫。都说英雄无泪,可英雄已老,功绩未成,让人如何不下泪?如何不动情?
编辑整理:清风剑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