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是一座历史悠久的城市。我常想,当世界各地的人们来这座古城问史访古的时候,假若没有这一圈城墙,这座古城之古可能就要大打折扣了。
也许有人会问:不是有大雁塔、小雁塔、钟鼓楼吗?但我以为,那些散落的单个存在的建筑,只能算是这座古城的一些历史碎片。也许还有人会问:不是有阿房宫、未央宫、大明宫吗?但我以为,那些荒芜的遗址只是这座古城的几声叹息。真正让人能感受到这座古城的庞大存在,我以为还是这一圈完整的城墙。那种雄浑博大威严厚重的历史文化氛围,那种从城阙每块砖石中逸散的古色古香的气息,都让人深深地感到,那些层叠垒砌的砖瓦木石,就是西安沧桑变迁的史书,就是这座古城的无字碑。
关于西安城墙的记忆,是从我很小的时候就有的。
我们村的打麦场,也像一圈城墙,只不过是用黄土夯筑的。夏秋的夜晚,月光朦胧,皂角树下铺满凉席,村人在那里摆龙门阵。有个和父亲年龄相仿的男人,原来在西安制革厂工作,文革时全家从城里回到了乡下。有一天晚上,他背着手来了,弯腰问我们:去过西安吗?我们说:没有。又问:想不想听城里的故事?我们说:想呀,想呀。他就在一块砖头上坐下来,给我们讲了西安城墙的事情。
他说,西安城墙与咱村这麦场是一样的,也是四四方方。四四方方一座城,里面一层又一层。城里城外都是兵,不知谁输谁会赢……这句话我是记忆深刻的。
他说,“二虎守长安”的时候,城内是杨虎城、李虎臣的兵,城外是刘麻子的兵。刘麻子是河南人,带着10万大兵汹汹而来。但西安有一圈城墙,杨、李的兵虽少,但闭门不出,以城死守。城墙四面有稍门,有城壕,有吊桥,有瓮城。刘麻子见久攻不下,就把城外十万亩麦子烧了,半边天都烧红了。城里的人没粮食吃,饿死了上万人,但那城墙却像铜墙铁壁,八个月硬是没攻下来。后来,冯玉祥的部队从西边赶来,把刘麻子赶出了潼关。西安有个玉祥门,就是纪念冯玉祥的解围之功。西安还有个革命公园,里面有两个大土堆,那些饿死战死的人都抬埋在那里。于右任有一首诗:名城高挂残晖,燕子犹寻故垒。兵民负土坟前泪,争祭当年饿鬼。这首记忆模糊的诗,包括那个老伯所说的杨虎城、李虎臣、刘麻子、于胡子,都是我后来到西安上学后才确知其内容和姓名的。
正是从那时起,我就感到西安有一座城墙真好,虽然它与那种血腥悲凉的记忆有关。但这座城墙在我心中却像个有血性的男人,它为陕西人的硬汉性格赢得了最后的胜利和尊严。
1978年,我到西安上学。一出火车站,就看到一段像是老家打麦场上的那种土墙,残缺的土垣上长满了荒草。但我不知道,那就是“二虎守长安”的城墙。我三姨住在北大街。三姨父是个教师,他们的学校紧靠着城墙。有一天,我跟着三姨夫到学校玩,发现学校的后门外就是城墙。外层的砖已没有几块了,黄土裸露着,墙上还有许多灶火熏黑的窑洞。三姨夫说,那是日本人轰炸西安时,市民挖的防空洞,也有河南人山东人逃荒来挖的黑窟窿,墙上的砖都让人拆了盖房子了。那时的城墙有许多豁口,是人们为方便进出挖的便道。从一条豁口走出去,外墙的砖块坍落成堆,墙体上还有许多脚窝,像爬山的羊肠小道,曲里拐弯蜿蜒着。那时我才16岁,也是出于好奇,就沿着那呈“之”字形的脚窝往上爬。城墙顶上都是荒草,坑坑洼洼的,有许多瓦渣堆,没有垛墙女墙,也没有流水槽、马道和踏步。城楼和角楼都是灰头土脸的。那种破败的样子,让我的心隐隐作痛。这哪里是我心目中的那个英雄气概的男人?那天,阴云密布,像是有暴风雨要来了,天空中有一群群的乌鸦在飞。眼前的这种景况,让我想到了乡下的荒凉的坟地,也让我想到了村里的那位蓬头垢面的老妇人,颤颤巍巍拄着拐杖,迎风站在高高的土崖上……
三姨父说,这座城墙是明朝人修的。李自成兵临城下时,看到“长乐门”的匾额,对战士们说:若让皇帝长乐,咱百姓就要长苦了。刀剑所指,“长乐门”就被一把火烧光了。辛亥革命举义,八旗兵龟缩在城里负隅顽抗。“安远门”是满人的弹药库,革命新军用火力攻城,一个统治西安二百余年的封建衙门,如同那个统治中国两千余年的腐朽制度,被彻底推翻了。而那个雄伟壮观的“安远门”也在那声震天的爆炸中灰飞烟灭了……
西安这座城墙自明以降,历经朝代的更迭和战火的蹂躏,却像大漠中的胡杨树一样不倒不死。
现在的西安城墙有600余年的历史,是在唐长安皇城的基础上修建的。主持修建这座城墙的人叫濮英,是经略甘陕的地方长官。明初的城墙保留了唐皇城的西墙和南墙,以至于现在的西南城角还是圆弧形状,上面有础石没有角楼,但却更显其雍容大度。在清朝的顺治康熙乾隆同治光绪年间,这座城墙都进行过重修重建,但因战争频仍、风雨侵蚀和人为毁损,直到新中国成立时,已破败得不成样子了。文革时期,这座城墙在几度欲被拆除的危厄中大难不死,能够保留下来本身就是一个奇迹。前年,北京的一位朋友来,漫步在城墙上,环视着城墙内外槐柳掩映的街巷,“千万家似围棋局,十二街如种菜畦”,流连忘返,竟有一种梦幻般的感觉。谈到北京城墙被拆时的情景,他眼含泪花。
我们应该感谢顺治时的陕西巡抚陈极,康熙时的陕西总督白茹梅,乾隆时的陕西巡抚崔纪行、鄂弼。特别是那个叫毕沅的巡抚,是他前往苏州觐见乾隆帝,奉上《奏修西安城墙事》的奏折,才使这座城池延续了周围14公里,占地11.6平方公里的庞大规模。从1781年到1786年,其工期之长,工匠之众,经费之巨,堪称西安城墙工程的历史壮举。西安何其之幸哉。那些匠心独运、笃诚朴实如城砖一样的建设者,更是值得我们敬重和感谢的。
西安之所以有今天的城墙之福,还应该感谢两个人:一个是富平人习仲勋。在这座城墙是拆是留的争议中,是他之一言九鼎,拯救了这历史的遗存。一个是铜川人张铁民。这位被称为“铁市长”的汉子,顶着压力,展开了一场持续7年的浩繁工程。修旧如旧,与时并新。
这四四方方一座城,已成为西安特有的历史文化地标。城墙上的每个楼阁每块砖瓦,都蕴含着古城里那些沧桑和奇崛的故事。
几乎每个礼拜天,我都要到城墙公园走一走,抑或骑上自行车在宽广的城墙上兜兜风。在那些雕梁画栋飞檐翘脊的楼阁中,在一河两岸清粼粼的花树摇曳的倒影中,在高亢的秦腔和凄婉的板胡的旋律交响中,我深深地感到:漫长的岁月并没有磨蚀掉这座古城的自信和尊严,相反,伴随着这种富有青春朝气和气势磅礴的理想,我的心中总是弥漫着一种从未有过的陶醉和自豪。我常常庆幸,生活在这样的城市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情。
我就是在这样的享受中,伴春风夏雨秋月冬雪走过了一年又一年一天又一天……
西安有这一圈城墙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