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故居位于河南洛阳市龙门大道南行两公里过狮子桥村。龙门大道南行两公里左转有牡丹宫的巨大水泥牌坊,从下穿行而过,一百米远是牡丹钢铁市场,再西行两公里过狮子桥村,穿村继续东行两公里,有一无名小村。村路顶头是一巨大的废品收购站,问女店主白居易故居所在,她告诉我说店里有七、八位员工,没有叫白居易的,余外他没有听说过还有谁叫这个名字。无奈出门,其店右手有一家石灰场,于是走入此场,接着去问这里的员工有没有叫白居易者。这位店主倒是个明白人,他说自己不知道谁叫白居易,但却告诉我,往前五百米右转有几户人家,好像有姓白的。
图白居易故居处在这个驾校的院内
按其所指,一路前行,希望在那里能够找到姓白的人家。在村西的一片荒地上,仅有一家驾校,名曰豫安。驾校很小,里面有三辆破烂车,有一个教练模样的人指挥着其中一人在练倒杆,可能是初学者,教练竟将倒杆加宽一倍。以这种方式练出的车技,看来只能到飞机场去开车了,然那名学员仍然不得要领,我看他两次都未倒进去。那位教练涵养很高,脸上竟然显现出了微笑的模样。
看来,他今天心情不错,于是我走上前,向他请教白居易故居所在。他随手往院里一指说:“在里面,但你的车不能进去,不然撞坏了我不赔!”显然,他对那位学员的车技没有丝毫的信心。我觉得教练所言在理,真让出租车开进去,被撞的概率一定不低,于是将车停在门口拿相机徒步走入。回头一看,出租车司机把车开到了很远的地方。看来,他也认清了形势。
院中的一半是葡萄园
在学校的西北角有一水泥台子,上面也是水泥浇铸的房屋的半成品,钢筋已锈蚀,至少有十年停工的痕迹,水泥台占地面积不大,也就在百十平米左右,围着转一圈找不到任何能够说明是白居易故居的标牌与文字,只好再次去打扰那位教练,其很不耐烦说:“有些人来看过,都说那个烂尾房是白居易故居。”但白居易怎么可能建钢筋混凝土的房子,这种可能性肯定没有。看问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信息,只好自己找。
驾校占地不足十亩,是我所见过最小的驾校,但既使这样,驾校的一半还是一片果树苗圃,苗圃中有一间很小的简易房,我想走过去打问,冷不丁从小屋前窜出一条大黄狗,此狗体型巨大,幸亏拴着链子,否则扑我一个跟头可能是最好的结果。其边扑边狂吠,狗的叫声引出了小屋的主人,从长相上看,似乎已过50岁,但语气较为和缓,比他的狗对我要善良许多。
驾校的另一侧是一片荒地
其问我有何事,我向他打听白居易故居之事,他告诉我说那个水泥台子就是白居易故居的原址,“几十年前洛阳市文物局来了一群人,在这儿挖出了几车瓷片都拉走了,十几年前都时兴建各种景点,就像前面的牡丹宫建了一大片,今天也就荒废了,有一个开发商觉得白居易这个景点也能吸引游客来,于是就在这里想重建白居易故居,但这股风很快就过去了,还没盖了一半就荒在了这里,这些年来也有一些人来看这个遗址,看后都很失望,还有一些外国人来看,外国人中来看的,日本人较多。”我边跟他聊边把他的所言做了录音,希望有一天能够在此真的找到跟白居易有关的遗迹。
老人告诉我,这就是正在修建的白居易故居
白居易当天是个天才,他的最亲密朋友元稹在《长庆集》序中称:“白居易,季庚之子。始生未能言,默识‘之、无’二字,乳媪试之,能百指而不误。间日复试之,亦然。既能言,读书勤敏,与他儿异。五六岁识声韵,十五志诗赋,二十七举进士。贞元十六年,中书舍人高郢掌贡闱,居易求试,一举擢第。明年,拔萃甲科。由是《性习相近远》、《求玄珠》、《斩白蛇》等赋,为时楷式,新进士竞相传于京师矣。会宪宗新即位,始用为翰林学士。”白居易在还不会说话时竟然就能识字,而后他一系列的连捷也就没什么值得奇怪的了。唐代的科举与后世不同,即使你再有才能,如果没人引荐,那就等于白搭,而白居易当然也是到处投赠自己的诗作。
白居易撰《白香山诗长庆集》二十卷《别集》一卷《补遗》二卷,清康熙四十二年汪立名一隅草堂刻本
白居易在年轻之时就展现出了他在作诗方面的才能,那首极具名气的《赋得古原草送别》作于他16岁时: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
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
这句诗中的“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可能是贴合了中国近百年来的社会巨变,所以这句诗被无数次的引用,也使得该诗在当世做到了妇孺皆知,而白居易也正是因为这首诗受到了当时重要人物的夸赞,《唐摭言》上说:“况谑公曰:‘长安物贵,居大不易。’”这是调侃白居易的名字,而这“居大不易”也成为了后世著名的一个熟语。这位况公此语的潜台词则是告诉白居易:以你这小小的年纪想在京城混碗饭吃,恐怕没那么容易。而后况公读到了此诗中的这个名句,立即改了口风:“有句如此,居亦何难。”
白居易撰《元白长庆集》一百四十一卷,明万历间松江马元调刻鱼乐轩印本
其实《唐摭言》上的这段记载应该是出自《幽闲鼓吹》:“白尚书应举,以诗谒顾著作。顾睹姓名,熟视白公曰:‘米价方贵,居亦弗易!’乃披卷,首篇曰:‘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即嗟赏曰:‘道得个语,居即易矣!’因为之延誉,声名大振。”白居易就是因此诗而在京城大名声大震,但是让专家一研究,就不是这么回事了。
虽然这段掌故在《唐语林》、《北梦琐言》、《能改斋漫录》、《全唐诗话》等著作中均有记载,但不少学者认为唐贞元四年以前,白居易没有到过长安,而贞元五年,顾况被贬为饶州司户参军,所以他二人没有见见的时间。把这么一个著名的掌故给考证没了,真可谓大煞风景,于是蹇长春在《白居易评传》中安慰读者说:“我们无妨把这则在笔记小说、诗话中广为传播的传闻,视为对少年白居易诗才的叹赏与揄扬好了。”
整修一新的龙门景区
虽然如此,但这并不影响白居易是个天才,《唐摭言》卷三中还有这样一段话:“白乐天一举及第,诗曰:‘慈恩塔下题名处,十七人中最少年。’乐天时年二十七,省试《性习相近远赋》、《玉水记方流诗》,携之谒李凉公逢吉。公时为校书郎,于时将他适。白遽造之。逢吉行携行看,初不以为意;及览赋头,曰:‘噫!下自人上,达由君成;德以慎立,而性由习分。’逢吉大奇之,遂写二十余本,其日,十七本都出。”
这段话说,白居易在27岁时一举中第,虽然这个年岁又被专家否定了,说他是29岁才考中进士者。且不去管它。总之,白居易考中进士之后就把自己的作品拿给李逢吉看,李看后大为赞叹。李想替白广而告之,但那时版刻可能还未发明,或者发明了但还未广泛应用,总之,李逢吉用抄写的方式把白居易的这两篇作品复制了20份。在李写完的当天,其中的17份就被他人拿走了。
从这张图上可以看出,伊河两岸的多个地点都包含在了景区的范畴
白居易的作品为什么这么流行?按照苏东坡对白居易诗的评价——元轻白俗,其说白居易的作品太过通俗。虽然这句评语并不是东坡所发明者,而其在这里引用,同时也无轻视白居易诗作的意思。其实东坡对白居易很是看重,宋周必大在《二老堂诗话》中说:“本朝苏文忠公不轻许可,独敬爱乐天,屡形诗篇。盖其文章皆主辞达,而忠厚好施,刚直尽言,与人有情,于物无着,大略相似。谪居黄州,始号东坡,其原必起于乐天忠州之作也。”然而这句话出自东坡之口就变得大为流行,这几乎成为了后世评价白居易的定论,且这些评论基本是站在贬义角度而言者,后人大多评价白居易做事太过草率。
白居易的墓就在这个山顶上
其实从历史记载来看,白居易的诗作也是几经修改,《诗人玉屑》卷八中有这样一段话:“张文潜云:世以乐天诗为得于容易,而耒尝于洛中一士人家见白公诗草数纸,点竄涂抹,及其成篇,殆与初作不侔。”看来大家都认为白居易作诗很容易。后来张文潜看到了白居易诗作的手稿,那个手稿之上,涂改之处几乎满篇,于是再拿那手稿与书中的定稿相核对,发现两者之间有很大的区别。由此可知,白居易作诗也是仔细地推敲琢磨,并不像后人所认为的那样草率。
白居易辑《唐宋白孔六帖》一百卷《目录》二卷,明嘉靖间仿宋刻本,卷首
既然如此,白居易的诗作为何在后人眼中竟是如此的轻率呢?这就需要用另一个公案来解答,《冷斋夜话》及《墨客挥麈》等书中都称:“白乐天每作诗,令一老妪解之,问曰:‘解否?’妪曰解,则录之;不解,则易之。故唐末之诗近于鄙俚。”原来白居易每作出一首诗都会向一位老太太讲解,如果老太太听懂了,他就将诗稿作为定本;如果听不懂,他就重新改写。虽然这种做法被人讥之为“近于鄙俚”,但由这段话可知,白居易把诗写的很通俗,是有意而为之。
墓园平面图
白居易为何要有意而为之呢?其没有明说,后人只能猜测了,吉川幸次郎在《中国诗史》中专有一个章节来讲白居易,他在这篇文章中也分析了白居易刻意通俗的原因,吉川先生认为:“唐代继承了前代中国诗歌的传统,成了诗歌的黄金时代。这是因为,唐代的诗歌扬弃了中国前代诗歌所常有的叙述的平淡感,而将它提炼成为高度凝炼、概括的语言结晶。”看来,唐诗之所以达到如此的高度,正是因为扬弃了之前中国诗歌的平淡感,有意地将这种语言进行高度地凝练。
沿此上山
虽然历史的名篇大多是用这种凝练语言组织而成者,但是以这种语言写出来的诗作也有其弊端,吉川先生说:“一般抒情诗人所使用的凝炼的语言,总焕发着隽丽的色彩,唐代的抒情诗人,也是如此。但这样的语言,容易成为一种特权性的语言。有时过于华丽,有时过于简洁,有时又过于隐晦,甚至难于理解。这能否作为大众的语言呢?他有着这样的担心。因此,就特意更多地使用通俗的、不带隐喻的、明了易懂的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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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说来,诗歌由平淡变为凝练,而后凝练又发生了问题,于是白居易反其道而行之,他有意地把这种凝练语言又变成了通俗。但是,对于白居易诗歌的特征,吉川先生说:“最明显的,就是它的繁复性。”但什么是“繁复性”?这个词理解起来略感费力。我所读到的这部《中国诗史》当然是翻译本,白居易这一章的翻译者为李庆先生,其在小注中对“繁复性”做了解释:“原文为饶舌,即唠叨的、反复陈述的性质。”看来吉川先生的原文认为白居易诗的最大特点是“唠叨”,而“唠叨”一词在日语中有着怎样的特殊解释,我却不了解。
然而吉川明确地点出:“宋朝的苏东坡称其诗为‘白俗’,对于他来说,这也许是甘心情愿,或者,甚至是乐意接受的吧!”白居易的这种通俗是他有意而为之,如果他知道后世对其有这样的评价,他同样也会乐于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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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居易的这种做法在当时不乏知音,《旧唐书·本传》上称:“居易文辞富艳,尤精于诗笔。自雠校至结绶畿甸,所著歌诗数十百篇,皆意存讽赋,箴时之病,补政之缺,而士君子多之,而往往流闻禁中。章武皇帝纳谏思理,渴闻谠言,(元和)二年十一月,召入翰林为学士,三年五月,拜左拾遗。”看来他以这种通俗的方式来作诗,同时他把写诗当成进谏的文章,而这种诗作果真被皇帝看上了,为此他成了翰林院学士,同时也升了官。
从后世的流传看,白居易的通俗,确实有其道理所在,他的诗在其当世就已经流传到了国外,而白居易也为此颇为自得,日本江户时代的作者室鸠巢在《骏台杂话》中说:“我朝自古以来疏于唐土文辞,能读李杜诸名家诗者甚少。即使读之,难通其旨。适有白居易的诗,平和通俗,且合于倭歌之风,平易通顺,为唐诗上等,故只学《长庆集》之风盛行。”
日本人的题款儿
由此可知,白居易的诗能够在日本广为流传,正是得益于“通俗”二字。但是白居易的诗虽然通俗,但并不世俗,吉川幸次郎的《中国诗史》中引用了江户时代学者伊藤仁斋跋《白氏文集》中的一段话:“目之以俗之处,此正白氏不可及之所。但伤稍冗。盖诗以俗为善。三百篇之所以为经者,亦以其俗也。诗以吟咏性情为本,俗则能尽其情。俗而又俗,固不可取;俗而能雅,妙之所以为妙也。”
我觉得这段话说的极有见地,为俗而俗肯定不可取,而白居易的诗却是俗而能雅。伊藤仁斋认为《诗经》受到了后世的广泛看重,正是因为其通俗性。伊藤的这个说法给白居易的诗风找到了源头所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