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开始就已经结束的人生
那些爱恨曾经紧紧抓握过我
一个没有家的女人被大地接纳
且许给我苍老
——《如果倾述……》
她,余秀华,农民诗人,生于湖北省钟祥市横店村。她成名了,给丈夫一笔钱后,摆脱了婚姻,这件事一直被人诟病,她也被人骂作忘恩负义。但是从她的诗歌《我养的狗,叫小巫》可以看出她婚姻的真实状况 :
他揪着我的头发,
把我往墙上磕的时候,
小巫不停地摇着尾巴,
对于一个不怕疼的人,
他无能为力。
她的丈夫与有些农村男人一样,简单,愚昧,粗暴,打老婆……而她却说自己不怕疼,既倔强勇敢,又无可奈何,既是自我安慰,又是对打人者的蔑视。看到这里,我们油然而生对诗人的怜惜与同情,对施暴者的厌恶与痛恨。作为一个独立自尊的女性,她有了一定的经济基础以后,再也没必要唯唯诺诺,再也没必要委曲求全,于是就与丈夫离婚了。
实际上,她朴素,自然,真实,她的诗歌也如此,没有太多的技巧,但能无限贴近生活,有些乡里乡气,但很接地气……这里我想简要说说她诗歌的特点。
其一,意象的选取
诗人生在农村,长在农村,她喜欢选取自己熟悉的意象,主要是农村的景物与日常的事物:桃花,乌鸦,田野,流水,横店村,郢(中)城,汉江等等,这些意象一一呈现出来,如在目前,让你身临其境,同时夹杂着家长里短,烟熏火燎,浓厚的生活气息扑面而来,让你觉得异常的亲切。如:
真的,那么白。能把人压死的白
让人死去就不想活过来的白
抠了一辈子,也抠不出这样的白
下午,我被这几朵云摁住呼吸
满场的稻子沉默
悬在屋檐的丝瓜不语
一群麻雀夹着翅膀从白杨树缝里穿过
它们要等这片云过去
而且没有回声
我这一次说到幸福
没有那么提心吊胆
(《九月的云》)
诗人选取“稻子”“丝瓜”“麻雀”“白杨树”等农村常见的事物,对从小生活在农村的人来说,觉得非常熟悉,像是又回到了故乡,看到了故乡熟悉的农具,熟悉的乡邻,呼吸到了故乡清新的空气,花草的香味。此诗的中心意象为空中的白云,突出作者与万物一样,被这样“白”、这样美的云震撼到了。白云是自由与高洁的象征,寄托诗人对自由的向往,对高洁事物的喜爱与崇敬。是的,一个人观赏白云,回归自然,渴望自由,洁净心灵,这本身就是一种幸福。
其二,生活的记录
诗人是一个农民,用笔记录下自己真实的农村生活。她记录了屋后的白杨树,在打谷场上的鸡,屋顶上跳跃着的几只麻雀,一场落在荒野的秋天的雨,一个被遗弃在垃圾坑边的老人……所有的诗都是她眼中所见到的,耳中听到的,心里感受到的,既是对生活的记录,也是对生活的思考。
她依然把灶膛点燃,清晨时分
她把青菜的青炒了出来,清晨时分
她把白菜的白炒了出来,清晨时分
她把灶膛的灰掏出来,清晨已逝
喂猪,喂鸡,喂狗
她坐在门槛上扒饭,热气飘忽
她看不见
她把掉在地上的饭粒捡起来
喂进嘴里
……
昨天,仿佛不曾到来
……
(《屋顶》)
诗歌如实记录了一个农村女人一天真实的生活:烧火,做饭,炒菜,喂猪喂鸡,然后喂饱自己。作者自然而然地做这些事,一边做,一边想以前发生过的事儿。一天又一天,日子机械,重复,单调,以至于竟然生出了疑问:昨天真的存在过吗?竟然产生了错觉:过去好像并不存在……那些过往,没有重量,如云如烟,慢慢模糊,慢慢飘散……
作者说过,即使我被这个社会污染得没有一处干净的地方,而回到诗歌,我又干净起来。是个一直在清洁我,悲悯我。的确,诗歌给她力量,给她梦想,给她脱离世俗的勇气。
其三,亲情的感悟
诗人写自己的父亲,写自己的母亲,写自己的乡亲,感悟亲情,感受温暖。 与一些无病呻吟的诗人不同, 诗人从来不想诗歌应该写什么,怎么写,而是一些东西触动了、温暖了她,或者让她真正伤心了、担心了,情感自然而然的迸发出来、流露出来,深深地打动了我们读者。
埋你,也埋你手上的茧
这茧你要留着,黄泉路又长又冷
你可以拨弄来玩
如果你想回头,我也好认得
爸爸,作茧自缚,你是知道的
但是你从来不说出
对生活,不管是鄙夷或是敬重你都不便说出来
作为儿女,你可以不选择
作为儿女,我一辈子的苦难也不敢找你偿还
埋你的时候,我手上有茧
作为一根草
我曾经多少次想给你
一个春天
不赞你以伟大,但愿你以平安
不会再见了,爸爸,再见
一路,你不要留下任何标志
不要让今生一路跟来
(《茧》)
父亲是一个普通农民,平凡而伟大。他去世时,诗人发现父亲手上的茧,这些老茧是他一生勤扒苦做、默默劳作的见证。诗人一方面想让茧作为标志,以后去到黄泉,父女以便相认,另一方面担心父亲留下今生的标志,下辈子又要去过那种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辛苦生活。
诗人这种矛盾心理,她的不忍,她的悲悯,她的祝福,都体现出她对父亲的理解,对父亲的赞美,表现了对父亲深沉的爱与悲悯……当然,作为女儿,她想给父亲一个“春天”,即良好的生活环境,优厚的生活条件……可女儿只是一个草根,自身都难保,有何能耐让父亲安享幸福的生活?这里写出了自己的惭愧,内疚,自责,不安……唉,那生活的茧,那情感的茧,那名利的茧……
其四,情感的抒发
诗是言志的。诗人叙写个人的生活,抒发自己复杂的情感。诗人是脑瘫,生活在农村,不大能干农活,走路摇摇晃晃的,还经常摔跤,表情不大自然,语言表达口齿不清,有些磕磕巴巴的,但她拥有一双善于观察生活的眼睛,一颗善于思考的头脑,拥有丰富而敏感的内心,独特而复杂的情感。
巴巴地活着,每天打水,煮饭,按时吃药
阳光好的时候就把自己放进去,像放一块陈皮
茶叶轮换着喝:菊花,茉莉,玫瑰,柠檬
这些美好的事物仿佛把我往春天的路上带
所以我一次次按住内心的雪
它们过于洁白过于接近春天
在干净的院子里读你的诗歌。这人间情事
恍惚如突然飞过的麻雀儿
而光阴皎洁。我不适宜肝肠寸断
如果给你寄一本书
我不会寄给你诗歌
我要给你一本关于植物,关于庄稼的
告诉你稻子和稗子的区别
告诉你一棵稗子提心吊胆的
春天
(《我爱你》)
这首诗有叙事,叙述自己一天的生活:打水,煮饭,按时吃药,晒太阳,喝花茶,读诗,向往纯洁的爱情……有抒情,抒发自己内心的担忧,害怕,期待与渴望……
诗歌最后两行是整首诗的点睛之笔,点出情感,深化主旨。
在稻田里,稗子是杂草,是被清除的对象,因为它与稻子争肥,影响稻子的生长,所以农人发现它后,必会将其拔掉。诗人以“稗子”自喻,写出自己地位低下、身份卑微、身体残疾。稗子与稻子虽然长得相似,但永远不可能成为稻子。在世人眼中,它是无用的,影响稻子生长,最终会被剔出稻田。这一比喻生动形象地表达诗人内心的痛苦,夹杂着自卑,自伤,无助,无奈……
就是这样一棵稗草,卑贱的生命,没有底气,活得提心吊胆,活得胆战心惊,但是她仍然期待春天的来临,期待阳光的照耀,渴望美好的生命,渴望美好的爱情……是啊,再卑微的生命也有生存的权利,生活的权利,恋爱的权利……作者遇人不淑,婚姻不幸,即使人到中年,她也期盼爱情的春天……
其五,内心的独白
心理独白类似于小说里的意识流,可以是梦呓,可以是自言自语,可以是自我对话,可以是自我解剖。 总之,它能恰当展现作者隐秘的内心与思想情感。余秀华有与众不同的身份:高中毕业生,农民,残疾人,没有高学历,没有好出身,甚至没有健康的躯体……她“没有楚楚动人,也不再楚楚可怜”的平凡与倔强,她“爱如雷霆,熄于心口,又如灰烬”的暗恋。
唉,我是否告诉他:
我腿上的疤痕,是喝酒以后割的
我喝酒是因为我爱一个人呢
我是否告诉他:我身体的疤痕到处都是
他要的美,我无力给呢
我是否应该对他说明白:每一个明天我都不确定是否存在
我的力气只够活着
但是我不会说,说出来他也不会懂
(《疤痕》)
诗人拒绝男人的帮助,然后自诉个人的心理感受:爱而不得,借酒浇愁;渴望爱情,有心无力。身体残疾,常常生病,生命几何,前途未卜……是啊,身体外在的疤痕看得见,那么心里的疤痕呢?谁能瞧见她内心的伤疤?谁能理解她无法言说的痛苦?谁能化解她隐秘深重的忧愁?
“我开始信任我的平凡,世俗和一钱不值”。余秀华是深刻体会生命无常和生活悲凉的诗人。个人身体的残疾,婚姻的痛苦,父亲的死亡,母亲的病痛,爱情的无望,内心的压抑……
她一个人摇摇晃晃在摇摇晃晃的人间,诗歌是她的拐杖。她说:“在这个世界上,几乎每一个人都是平凡的,世俗的。但是诗歌给了我们拥有高贵灵魂的机会。认可自己的平凡和世俗,认可自己的一文不值,每一个个体才会成为无价之宝”。她就是无价之宝,并且拥有高贵的灵魂。
余秀华的诗贴近生活在写,贴近内心在写,贴近世俗在写,贴近大地在写,没有装腔作势,没有佶屈聱牙,没有矫揉造作,一切都那么自然,真实,鲜活……
最后,我想以余秀华的几句诗来结束这篇评论:
所以,我多么爱我这破损之身
被十月浸泡和温润
我多么满意我的灵魂贴近地面飞行……
(《去往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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