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光昏黄,满室茶香,缓缓的的翻开轻薄的纸张,翻开承载着那个男人一生悲喜的词传,我带着近乎虔诚的心去品读,去品读那个文武双全,才情高绝的词中绝唱,恍然间,那个身影仿佛踏破历史的洪流,跃然眼前。
他是"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的惆怅诗人;他是"起来呵手封题处,偏到鸳鸯两字冰"的情深公子;他是那个"因听紫塞三更雨,却忆红楼半夜灯"柔情相公;他更是"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的铁血将军。
他是纳兰容若,他出身黄胄,年少聪颖过目成诵,他工书法擅丹青,精于骑射,这样能文能武卓尔不群的身份,让他的词传,变得那样与众不同。王国维先生曾说"纳兰之词,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情真如此,北宋以来,一人而已"
纳兰的一生,不停地在豪情将领与多情诗人的角色中转换,他是纠结而痛苦的。也正是因此,纳兰词传中既有"万丈穹庐人醉,星影摇摇欲坠。归梦隔狼河,又被河声搅碎"这样江南词人无法抵达的边塞之景,又有"十八年来堕世间,吹花嚼蕊弄冰弦"这样边塞将领难以想象的江南温婉。三次品读纳兰词传,我时常在想,豪情万丈与柔肠百折,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纳兰?其实啊,细细品读纳兰词传就会发现,豪放与铁血是容若外放的风骨,忧伤与柔情才是他内敛的精魂。他能文能武甘洒热血,却只能成为皇帝御驾前的摆设,纳兰一腔报国之志无从宣泄,只能"寻思起,从头翻悔"!这样的抑郁不得志,让他只能感慨"知君何事泪纵横",只能"断肠声里忆平生"!
纳兰词传中的好句璨若星河,多次拜读印象最深的还属那句"当时只道是寻常",每每回味,时常会被撩拨的泪湿长襟。面对这句诗,我似乎能看到容若"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的闲适悠然,又仿佛能看到他"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那伤感的背影;而一旦细细品味这句话,便会被他的哀伤深深地打动,世间最苦唯求不得,逝去之事次之,也许只是过去寻常之事,然时过境迁,沧海桑田,想要再寻已是不能,恍然惊觉原是那般珍贵。纳兰只言片语写尽人心,将人此前深埋心底的遗憾伤感轻轻撩拨起来,随即重重的沁入骨血,这样的刻骨铭心,当时也不过只道是寻常。呵,那般失去后才销魂蚀骨的寻常。寻常而已……
初读纳兰词传,我时常想,能写出这般感慨的纳兰,必应也有一段尘封心底的往事,果不其然,纳兰曾极尽深情的写过"回廊一寸相思地,落日成孤倚。背灯和月就花阴,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十年,一个足够故事沉淀、发酵、酿成美酒、醉了一生的时间。不同于东坡十年生死两茫茫的凄凉,也不同于杜牧十年一觉扬州梦的茫然。读纳兰这首词时,仿佛看到一个错失爱侣的伤心男人,旧地重游,不经意间拾得翠翘,回忆如同箭矢,破空而来,刺破封存在心底的记忆,已经尘封的记忆,突然血如泉涌。若论相思,一年两年时光太浅;五年太短,二十年又实在太长,足够将心磨起茧。因此十年刚刚好的长度,足够怀念,又不曾浪费。如果来得及,或许还能趁华发未生之前,再写重逢。
再读纳兰词传,被纳兰送别之词深深吸引。古时候车马很慢,有些离别,可能一别就是一生,因此各种赠别之词应运而生。王昌龄在芙蓉楼送辛渐,写下了"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王维送沈子福写下了"唯有相思似春色,江南江北送君归";李白送友更是疏豪"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而纳兰词中,一句"刀尺又催天暮,一声吹冷蒹葭浦。把酒留君君不住。莫被寒云,遮住君行处"情景真切的勾勒出寒意沉沉的画面,使人心意飘摇,思绪黯然。所谓"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秋天的离别从来最是伤情,多愁善感的容若自然不能幸免。面对着一次又一次的离别,带着满腔抑郁不得志,再听一声声凄冷的胡笳声和着捣衣声使得芦苇丛生的水滨更显清冷,正应了江淹那句"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然而纳兰之心又是那般豁达,这首诗尾句提到"行宿黄茅山店路"已经是苦中有乐,颇显豁达。"夕阳村社迎神鼓"一句更是云开雾散、猝然破开一片新天地的景象。容若用文字这小小的方寸之间,蓦然拉近了几百年的时光,在送别词独有的洒然悲壮的境界里独树一帜,破而不毁,词帝才情可见一斑。"门前若无南北路,此生可免离别情"然而若真到了非走不可之时,倒也无需强留。人生聚聚散散各有因果,若必须要走,不如洒然上路,纵明日便是天涯,洒然一笑,纳兰的洒脱随性便从字里行间洋洋洒洒的显露出来。 三读纳兰词传,纳兰怀古报国的满腔壮志跃然眼前。"何处淬吴钩?一片城荒枕碧流。曾是当年龙战地,飕飕。赛草霜风满地秋。霸业等闲休,跃马横戈总白头。莫把韶华换了,封侯。多少英雄只废丘"同样是怀古,那首《沁园春》"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读来或许荡气回肠,睥睨天下之志挥洒而出,霸气到前所未有的地步。相比之下,纳兰这阙《南乡子》不同于之前"几丝柔绿乍和烟"的温情脉脉,言辞间与"山河表里潼关路,宫阙万间都做了土"遥相呼应。纳兰轻描淡写便表达出,万世功业也敌不过沧海桑田,功勋伟业无非一梦南柯。流年中偷换的,只是流年。
一次又一次的品读纳兰词传,我是爱纳兰的,他的词真情实感,直指本心,写尽他的一生,数百年后的今天,仍旧能勾起心底酸涩或是豪气;我是怜纳兰的,读他的一生,我所想到最多的便是"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纳兰事业上的不如意,使得他对情的追求越来越高,对世俗追求越来越淡,终身行走在不得志之中的纳兰,是惹人生怜的;我是恨纳兰的,恨他的不经风雨,恨他的厌世之心。若他像苏轼一般,几上几下,宦海沉浮几次也好、他厌倦官场,以相国公子的身份干净而纨绔的生活也好,都会活的久一点,不会死的那般缥缈阴柔。我不知道纳兰的刚烈之气是在何时被磨灭掉的,是亡妻之死?事业不得志?抑或两者都有吧。青衫泪尽声声叹,纳兰的一生便是在最完美的人生中体会最大的不完美,就像繁花在春光正盛的时候凋谢,惹人含泪一声轻叹…… 轻轻地合上书页,慢慢的啜一口清茶,抬手剪一抹烛光,细细的回味纳兰这一生,脑海里回荡的便只那句,当时只道是寻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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