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隐是晚唐集大成的诗人,他的诗中既有屈子斑斓的咏物,也有韩愈的雄奇,还有李贺的幽艳,杜甫的忧伤,阮籍的哲思。而且他的诗虽然用典多,含义朦胧,但是读起来却流利清新。
他也是我的诗词赏析文写得比较多的一位诗人,因为他的用典和心思婉转,赏析起来比其他直白昂扬的唐诗多了一份巧思的味道。我们来看他的这首《春雨》:
怅卧新春白袷衣,白门寥落意多违。
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
远路应悲春晼晚,残霄犹得梦依稀。
玉珰缄札何由达,万里云罗一雁飞。
诗人工于词句,却于诗题一事相当随意。《无题》写得最多的就是他,《锦瑟》其实也是无题诗,只是随手取了前两个字作为题目。而这首《春雨》和他的一首《风雨》一样,不过是颌联中“黄叶仍风雨,青楼自管弦”提到一嘴便做了标题,其实李商隐的诗标题和诗中表达构建的意象虽有关联,却不是很深,顶多只是个意向碎片罢了。
反正读李商隐的诗,记得他的诗题基本上口不对心就好了。
我们先来看平仄,因为他这首诗入声字非常多,会造成古今读音出入比较大,所以先看平仄关系,具体的每句再单独讲。
首句“怅卧新春白袷衣”平仄为“仄仄平平仄仄平”,其中“白”、“袷”都是入声字,所以是仄起押韵的平仄格式,我们根据“对”、“黏”关系推出整首诗的平仄:
仄仄平平仄仄平,平平仄仄仄平平。
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
仄仄平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
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
韵脚为平水韵“五微”部,“衣”、“违”、“归”、“稀”、“飞”在当时是押韵的,大家注意不要读岔了。平仄关系也是严合的,只是入声字较多,上一张图,红色的就是入声字,仄音入律,大家可以对照。
首联起笔,交代时间、地点、人物、心境。“怅卧新春白袷衣,白门寥落意多违”,写春雨没有?没有。这和我们写诗不一样。我们说格律诗写法的时候说过,要尽量少用重字,这联上下各出现了一个白字。出句是很随意白描,我就穿这件白夹衣,怅然若失地窝在床上,这就是个宅男的形象啊。为什么会这样呢?为什么不出去踏春?白门是金陵的别称,但是后来用来通指男女欢会的地方,典出南朝乐府香艳民歌《杨叛儿》:
暂出白门前,杨柳可藏乌。欢作沈水香,侬作博山炉。
李商隐自然是用的这个成典,所以这个白字是没办法换的。“白门寥落意多违”:过去的欢会处,今日寂寞冷落,不再看见对方的踪影。这让我无比伤感啊。说明了为什么当宅男,顺便点明了诗真正的主题,这是一首借春雨抒情的相思诗。
颌联“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承接首联,继续写为什么“意多违”,顺便详写了春雨。这两句是对仗的,比喻也很独特,还在句类用了反差描写,真的很李商隐。“红楼”瞬间想起他的“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热闹的斗酒游戏场面,可是结尾却用了个“冷”字,这种反差极大的描写正是诗人喜欢用的。隔着蒙蒙细雨凝视着那座红楼,只觉得凄冷茫茫,我只好顶着珠帘般的细雨,在依稀闪烁的灯光中黯然归来。用明亮的珠箔来形容孤独马灯下的雨帘,想象力何其丰富。而飘灯也指出了诗人隔雨相望红楼的时间漫长,出去踏青呆到了点灯时节。
颈联“远路应悲春晼晚,残霄犹得梦依稀”转开不再写景。我为什么只能隔雨相望红楼而不过去呢?因为红楼的美人早就去了很远的地方。“晼晚”是什么意思?夕阳西下的意思。你在远方应该也和我一样悲伤这要逝去的春天吧?如今蓬山远隔,只有在残宵的短梦中依稀可以相会了。
这里就是开始讲到的离题万里,写夕阳西下去了,跟春雨毫无关系了。
尾联“玉珰缄札何由达,万里云罗一雁飞”合回首联“意多违”,怎么办?写信吧,再寄上两人当年的信物,一对剔透的白玉耳环(中国古代以白玉为尊,翡翠不值钱,这是我自己扯的),要怎样才能送达呢?“一雁飞”,这也是陈典“鸿雁传书”,但是却不知道这送信的鸿雁能否突破这万里重云?大概的意思是美人已远嫁,两人之间隔着太多的障碍,基本上不可能了吧?只能借鸿雁遥寄相思,还不达。
注意看,“万里云罗”,什么是云罗?螺旋云。万里晴空才有的螺旋云。
我们今天写诗,如果写成这样,大概率是要被骂逻辑错误的。
而放在李商隐这里,你把他理解成万里云组成的罗网也好,把他理解成彤云密布也好,其实跟他要表达的主题关系不大。
他的悲伤和惆怅其实是在于“意难违”,只是颌联写春雨的句子也是极好的,加深了这种愁思。其实除了那场春雨是真的,其他的“春晼晚”、“残宵梦”、“鸿雁寄书”、“万里云罗”都是诗人自己内心戏罢了。
李商隐,真的心思挺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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