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
鸿雁几时到,江湖秋水多。
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
应共冤魂语,投诗赠汨罗。
这首诗的作者是杜甫,这是一个谈到唐诗就绝不能忽视的人,这篇文章,我想从他讲起。字子美,自号少陵野老,他是唐代最伟大的现实主义诗人。杜甫的思想核心是儒家的仁政思想,他有“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宏伟抱负。杜甫虽然在世时名声并不显赫,但后来声名远播,对中国文学和日本文学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他流传在世的那一千五百多首诗,虽大多展现出一个严肃的老人形象,可我们必须承认,他的诗作极具美感。首先是韵律上的美,他自己的总结是“沉郁顿挫”,相当精辟了,我也不再多赘述。他身处的时代也是奇妙的,盛世,却又是末期,这二者的碰撞直接迸发出了一种悲凉无奈的极致美感。接着来说诗本身,他对于诗中意象的选取极具个性化,日常却不平常,“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处有人家”“乱云低薄暮,急雪舞回风”,他将自己的情感寄托于平常事物上,平常便因此而不凡,当一个人用诗的眼光看世界,便也可把平凡的日子过成诗。他的诗有一个极大的特点,那就是兼备多种风格和特点,这从上文所列的几句便可看出,我并不能在这里准确的分析出其风格之相似或归属,因此便引用元稹的一句话:“至于子美,盖所谓上薄风骚,下该沈、宋,言夺苏、李,气吞曹、刘,掩颜、谢之孤高,杂徐、庾之流丽,尽得古今之体势,而兼人人之所独专矣。”纳百家之所长而独树自己之帜,这是我眼中一个诗人的最高妙之处了。而杜甫最常在诗中展现的,是当时的社会面貌,以一介布衣的角度,洞察一个时代。最后是其伟大的思想,严肃而亲民,落寞却高贵,用他自己的话说:穷年忧黎元,济时肯杀身。
说到杜甫了,那自然不能不提李白。他堪称杜甫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之一,仅就如今可考证的来说,杜甫给李白写过十五首诗。他们是唐代诗坛乃至中国诗坛最壮观的一抹亮色,并称“李杜”。李白与杜甫相遇,是在公元七四四年。那一年,李白四十三岁,杜甫三十二岁。虽说一见如故,但他们当时以截然不同的存在。李白为浪漫主义诗人之最,而杜甫则是伟大的现实主义诗人,也正是因为此,他们之间整整十一岁的年龄差,杜甫总像年长者,而李白则是至今仍似少年。其实,虽然如今来看二人自然同等伟大,可李白当时已是名满天下的大诗人了,而杜甫仅仅只是初露锋芒,小有名气,身份地位也是天差地别。李白的伟大作品大多出自安史之乱之前,而杜甫最出名的诗大多则在安史之乱后,可以说,他们甚至代表着不同的时代。诗仙与诗圣,千差万别,天差地别,总的来说:李白更似天上仙,杜甫堪称人中圣。哪怕如此不同,其实他们之间的感情丝毫未减,他们之间的情谊,已经深厚到了“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的程度。近些时日,网上有一些很有意思的评论,是探讨李杜友情是否对等的,说杜甫给李白写了许多许多诗,却不见李白几首赠与杜甫的诗。先暂且不谈这些诗是否流传至今为世人所知,我想先引用一段余秋雨先生的话:“这就像大鹏和鸿雁相遇,一时间巨翅翻舞,山川共仰。但在他们分别之后,鸿雁不断地为这次相遇高鸣低吟,而大鹏则已经悠游于南溟北海,无牵无挂。差异如此之大,但它们都是长空伟翼,九天骄影。”的确,如此迥异的二人,我不知如何评价二人之间的“等”,我只知道,他们二人,和他们之间的友情,都同等高贵。
这首诗作于安史之乱李白长流夜郎又途中遇赦的那一年,诗中所讲: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应共冤魂语,投诗赠汨罗。这揭露出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历经坎坷的人才能写出好文章。这又提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人:屈原。屈原是中国乃至世界史上第一个把“诗人”个性化的人,而他又将一系列矛盾加之于身:高贵而憔悴,迷惘而悠远。同时,他又成为了日后大多中国诗人之典型:伟大的诗人,失败的政客。李白也不幸为其中一员。为什么如屈原如李白的诗人们注定了自身并不愉快的政治生涯?我想,只有这样切身体验一系列矛盾和分裂,再以自己的生命把这些悖论冶炼为美,才能让美走向辉煌。挣扎中的高贵,高贵中的挣扎,这是由痛苦酿造的高贵,这才是高贵之最。这不免使我联想到了西方戏剧中的悲剧。“必然与自由的矛盾冲突,是人类社会生活中最深层次的矛盾冲突。”实际上,悲剧冲突归根结底也都表现着必然与自由的斗争,只不过是在特定的领域中进行的。换言之,其实诗人也是如此。“必然”意味着特定环境下被注定的命运,而“自由”则是所有伟大诗人共同追逐的精神境界,这两者之间的冲突,也就成了不断接近人心本质的过程,如荆棘鸟的悲鸣,如夕日下的残影,具有极灿烂而又极孤独的至高壮美之感。最终,真正伟大的诗人将之糅合进自己的骨血,于苦难的烈火中锻造出自我。说实话,这个世界上拥有真正自我的人极少,而能将之用诗的方式表达出来的更是凤毛麟角,他们可能因此而从灵魂深处真正形单影只,可他们之重要便在于“一个孤独的生命发出的声音,却让每一个听到的人都会低头思考自己的生命”。他们拥有让人思索生命的力量,以一己之力牵万人之心。因此,可以说,“矛盾”之终点在于“融合”,“诗人”之极致在于“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