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的书法之美——简约
鲁迅书法从幼学、师承、抄碑中形成,他一生都在研习和书写他认为是“愚民的利器”的汉字,而且不肯放弃已过时尚的“金不换”毛笔,显然,他深爱书法艺术。中国的书法教学,一般是从唐楷学起,颜、柳、欧、赵而已,鲁迅也不例外,早年的手稿可以说明这个问题。如果说鲁迅幼时习字只是打下了一个坚实的书法基本功的话,那么他师从章太炎以后,又钻研古碑,阅藏大量艺术论著,以及他对中国美术的深人理解,使他的书法鉴赏能力超乎一般书法家之上。懂得美才能创造美才能从中国众多的古代书法中汲取最高的营养成分,取法乎上。鲁迅的书法历程基本是:习帖、入碑,然后又从碑帖中走出,形成自己的个性书法。他的个性书法十分明显,很少书家能与他的字相似,直可称之为“鲁迅体”。鲁迅的书法创作,大都是赠人的作品,也即是有意识地把自己的书法写成条幅赠给友人,这大约是在1932年开始的。这一年鲁迅与外国人士往来增多,特别是通过内山书店与日本友人交往频紧,常以诗词书法赠友人。鲁迅的书法之美是从他的书法作品中表现出来的,除了他所遗存的文稿、抄稿、书信之外,鲁迅诗稿作为书法作品,最最能反映鲁迅书法的品位。
鲁迅书法之美大致可用这样八个字来概括:简约、冲淡、朴厚、古雅。
简 约
简约之美,是一切艺术中的美学原理之一。书法是用中国的笔墨书写出的线条艺术。书法中的线条,是书法艺术中的语言,书法之美正是由造型各异的线条组合而成,书法线条是区别于绘画线条的最重要的特质。线条具有简约性,简约约即抽象的简单和概括,画家石涛曾有“一画”之说:“太古无法,太朴补不散:太朴一散,而法立矣。法于何立?立于一画。一画者,众有之本,万象之根。”“亿万万笔是,未有不始于此而终于此。”石涛说的是画,书画同源,书法亦同此理,最最简单的笔画线条,折射出书法线条之美,这是历代书画家对艺术的哲学思考。汉字的线条变化万千,能熟练驾驭者才可称为书法家。
简约是鲁迅书法的一个明显特征。鲁迅深谙古法,从石鼓文、钟钟鼎金文、两汉隶书、六朝文字、隋唐正楷以至历代行、草之法都有研究。他自幼习书习画,又大量地抄书作文,对线条的感悟力是超强的,鲁迅书法的线条因而也极具表现力。鲁迅书法的简约之美体现在:第一,极少繁复的诸如藏锋、回锋和复杂的提按,也没有令人炫目的草法的缠绕、连带,即如他的做文章“有真意,去粉饰,少做作,勿卖弄”(《作文秘诀》),尽显朴实平淡,空灵脱俗。第二,对笔画的处理上常常是用草书的省略、合并的方法,笔画短促有力,字形宽博萧疏,像是短刀匕首,短横、短竖常缩减为长点,转折处多圆转,韵味十足,富于情趣。
鲁迅第一次书写著名的《自嘲》,是在1932年10月12日,鲁迅日记载:“午后为柳柳亚子书一条幅,云:运交华盖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头。旧帽遮颜过闹市,破船载酒泛中流。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达夫赏饭,闲人打油,偷得半联,凑成一律以请”云云。下午并《士敏土之图》一本寄之。晚内山夫人来,邀广平同往长春路看插花展览会。”从日记看,鲁迅这一天的兴致是很高的。前一天好友郁达夫与王映霞在聚丰园请鲁迅吃饭,同席还有柳亚子夫妇、郁达夫兄嫂、林徽因。老友相相聚,必是谈得投机,席间柳亚子向鲁迅求字。第二天鲁迅诗兴大发,作成一律,这首烩炙人口名篇,成为鲁迅的代表作。1942年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曾说:“鲁迅的两句诗“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应该成为我们的座右铭。”柳亚子(1886-1958),诗人,南社创始人之一。他将鲁迅赠给他的诗一直珍藏着,1954年,他将这幅鲁迅亲自书写的墨迹题写了题记,献给了当时的中央人民政府人民军事委员会毛主席、朱总司令,后来又经辗转调拨给北京鲁迅博物馆。这幅墨迹条幅现存鲁迅博物馆,成为镇馆之宝之一。这幅作品竖写共三列,整个条幅呈长条状,整篇章法布局自然,笔墨浓淡有致,气韵贯通,字体简约大气,趣意盎然。题跋字号稍小,与落款相得益彰。
1932年12月21日,鲁迅为日本友人杉本勇乘书写了幅《自嘲》诗的扇面,杉本勇乘,1906年生,日本僧侣，爱好文艺,本年住上海本愿寺。作品中“华”“盖”“何”“求”“碰头”“孺子”等字中横画;“头”“帽”“身”“流”“俯”等字中的竖画都写得很短,“遮”“过”“进”字的走之偏旁以一竖一横写就,“敢”“翻”“看”“首”中的两横都以一笔带过。通观全篇,章法中字字之间绝无连带之笔,作品中气韵贯通,妙趣生动。书如其人,鲁迅的字合乎他的个性,既有横眉冷对的峻朗,又有温文儒雅的古趣;既有短刀向敌的锋芒,又有简约生动的的飘逸。鲁迅书法的简约之美能带给观者无限情感意绪,并进入鲁迅的丰富的情感世界。鲁迅所书《自嘲》诗扇面,现存上海鲁迅纪念馆,亦为该馆的镇馆之宝。
这两幅《自嘲》诗,个别字有所改动,“旧帽”改为“破帽”,“破船”改为“漏船”,“冷对”改为“冷看”。但都是书法中的精品,条幅极尽潇酒,扇面更近文雅;条幅更近行书,扇扇面更近楷书,用笔简约直接,反映了鲁迅的书法理念。
1932年12月31日,新年将至,鲁迅兴致颇高,一下子写了五幅作品,鲁迅日日记载:“下午得介福、伽等信。为知人写字五幅,皆自作诗。为内山夫人写云:“华灯照宴敝豪门,娇女严装侍玉樽。忽忆情亲焦故乡黯黯锁玄云,遥夜迢迢隔上春。岁暮为情羊土下,佯看罗袜掩啼痕。”为滨之上学士云:何堪再惆长,且持卮酒食河豚。为坪井学.士云:“皓齿吴娃唱柳枝,酒酒阑人静暮春时。人入:息装无端旧梦驱残醉,独对灯阴忆子规。”为达夫云:“洞庭浩荡楚天高,眉黛心红涴战袍。泽畔有人吟亦险,秋波渺渺失《离骚》。”又一幅云:“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知否兴风狂啸者,回时看小於菟。”
内山夫人即内山完造的夫人内山美喜子,所端诗题为《所闻》,共分四列,前三列每列八个字,最后一列四个字。题款处写所闻一首录应内山夫人教”,后署“鲁迅”二字盖圆形印章。此幅作品行距舒朗,字间距适中,字与字中无牵连,有顿挫感。其中“灯”“情”“亲”“看”等字简化明显造成富有韵律的简约之美。
滨之上学士即滨之上信隆、坪井学士即坪井芳治,均为日本医生。鲁迅所增诗题均为《无题》。赠滨之上学士的一首竖写三列,书体近乎行草,其中“故乡”“岁暮”“何堪”“且持”等字有时两三笔合为一笔,还是简约的写法。赠坪并芳治的一幅亦竖写三列,其中“无端”“灯阴”等字也都简化了写法。
鲁迅赠郁达夫诗题为《无题》和《答客诮》两首。其中《答客诮》一诗也是脍炙人口、广为流传的。这首诗鲁迅先写过稿子,共书写过四种,赠郁达夫的一幅诗末跋文“达夫先生晒正”，署“鲁迅”并盖红色印章。四种中赠郁达夫的一首书写最为完美。竖写三列,呈长条状,最后一行仅余二字,跋文字稍小,署名位置极佳。通篇文字看似丫丫叉叉，字字之间大小搭配自然，直笔较多，少有回环之笔，虽为行书,隶味浓厚,隶楷兼用,趣味无限,极具简约美感。此篇非楷非隶,非行非草,极不中规中矩,但通篇看上去,笔笔包含古法,功力深厚,表现了鲁迅书法魅力所在。鲁迅的书法有风格的简约,随意而不做作;有用笔的简约,不拘泥于成法;有字体的简约，许多来自于草法。这种整体上的简约风格，造成了鲁迅书法作品自然天成的美感，同时具有了与众不同的个性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