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清明前后,我们都要到乡下的祖坟山上,去祭奠先人。这在我的故乡叫做上坟。清明上祖坟,这是故乡已延续多年的传统。有点“南北山头多墓田,清明祭扫各纷然”的意味。
早些年,我们拿着简单的白米、腊肉和新鲜的柳条去上坟。偶尔也会提一只鸡去。不过,早前的上坟活动明显带有郊游的痕迹,并没有像古人那样“纸灰飞作白蝴蝶,泪血染成红杜鹃”。上坟的过程很简单,无非是拜一拜山神,然后将带去的食物就地煮熟,再献一献祖宗灵位,祝赞些颂词和表达一些期冀。敬献完毕,邀约在场的列祖列宗和邻近的鬼神来一场人神共聚的野炊。最后,我们给祖先的坟头上压上些柳条辟邪,再烧一些自制的纸钱,嘱咐他们拿到阴间去买点粮食、穿戴什么的。仿佛,“那边”的日子也简单朴素得很。不过,我们上坟,讲究的是要以虔敬之心去祭拜,以表达对祖先的敬意。
记忆中,我家上坟的传统最先是由奶奶传承的。那时,大家的日子都过得穷困潦倒,有的时候只能敬献一点点素食,饭里还不得不掺上些杂粮。连搭配的蔬菜都没有,更别说贡奉什么水果之类的了。但,奶奶在世时,我家的上坟活动具有庄重的仪式感,所以得老早就开始谋划,务必要给祖宗送去一点好东西。
上坟首先得献山神。山神一般就住在坟地后面的山神石处,献山神的目的一方面是知照一下我们来上坟的事,另一方面也是希望列祖列宗在其管辖的地界上得到庇护。奶奶先用一块切得方方正正的生腊肉去祭献山神,因为据说山神老爷爱吃生的。那块生肉谓之刀头肉。奶奶杵着一双三寸金莲的小脚,在山神石前跪地,将装有刀头肉、茶、酒、白米和盐的托盘放在地上,然后依次将肉、茶、酒、白米和盐举至额前,口里念念有词:“山神老爷,我们给您敬献刀头、敬茶敬酒、敬献斋盐,请您保佑我们家的祖宗在您的地界上不受打扰、不受欺侮!”如果有鸡,则还要献鸡,要先将鸡捧在手里跪拜,然后将鸡冠子掐开一个口子,滴几滴血,拔一撮鸡毛蘸点鸡血粘在山神石上。这个过程叫领生。献完山神,大家将白米、腊肉就地煮熟,再由奶奶盛到碗里,再次用托盘端着,到山神石旁去敬献。这个过程叫回熟。做完这些,奶奶才开始敬献祖宗。奶奶把煮熟的肉切成片盛到碗里,再把掺了杂粮、却也是平时吃不上的米饭盛上两小碗,并且很刻意地将饭的形状弄成元宝一般,看上去圆圆的、高高的,然后在碗上搭双筷子。奶奶端着托盘在每一位先祖的坟前跪拜,一脸虔诚,一边祝赞,一边敬献。奶奶祝赞道:“某某大人在上,今天来给您上坟,来领受钱财火化,来领受斋菜斋饭,来领受茶气酒气,来领受贡品斋盐!求您保佑您的子孙后代身体强健、读书有成、快长快大!”奶奶给每位祖先献了饭,又给冥冥之中的小鬼泼洒一些浆水,然后,奶奶点上香烛、纸钱,让一起上坟的人都到每座坟前许愿、磕头,求祖先在能够想见的某些方面给予庇佑。
我不信神,但我也愿意给自己的祖先磕头。
我们磕头,要先给爷爷磕。关于爷爷,其实我一无所知。甚至,在我的父亲能够记事的时候,他就已经是一堆荒冢。而从奶奶的只言片语来看,奶奶也似乎对这个“死鬼”充满了怨愤。奶奶说,爷爷向来不听她话,要不是他暗地里到城隍庙里杀过狗、炖过狗肉,哪会有后来从高梯上摔下来的事,这都是报应!后来,在奶奶一次次的讲述中,我终于知道,爷爷其实是一个读书人,是在乡村的私塾里教了几年书后又去一所叫做国立大理师范的学校里深造时,为写墙上的大字而不小心从梯子上摔下来而死的。奶奶说,爷爷摔下后并没有死,但那时找不到好一点的医生,只好挨着,喝点江湖郎中开的汤药。最后,爷爷的伤情越来越严重,只好嘱托别人雇来轿子,经过三天三夜奔走,才回到家乡。到家时,爷爷已命若游丝。奶奶牵着个5岁的孩子,一身缟素,埋葬了这个宿命中的“官人”。那是1930年前后,那时我奶奶28岁。对于奶奶,爷爷是她短暂牵手却怨恨一生的男人。当然,怨归怨,为超度爷爷,善事好事还是要做的,所以,为给这个“官人”赎罪,自爷爷死后,奶奶开始虔诚地吃斋念佛,并且常常到村边路头做些修桥补路的事。可以想见,那时,奶奶杵着一双小脚,身边跟着个瘦弱的小子,手里拿个畚箕,不时躬下身子,去捡拦在路上的石块杂物,看上去定然是孤苦伶仃的样子。
但是,尽管奶奶虔诚地吃斋念佛,爷爷带给奶奶的厄运却并没有完结。爷爷一死,来自家庭内部的欺凌也随即而至。公公婆婆在其他弟兄妯娌的威逼下,给我奶奶分了家,让她单过。据村里的老人说,出于怜悯和道义,公公婆婆给我奶奶多分了一点点粮食。奶奶不仅悲伤,又遇上这些烦心事,心中难受,分完家,只好带着孩子回娘家散心。奶奶的娘家是当时的大地主家庭,但由于上辈人吹大烟败光了田产,所以,表面上有很大的家当,实则已没有多少金银细软,已经日薄西山了。奶奶回去,娘家其实也帮不上什么忙。奶奶在娘家呆了一个月,觉得心情平复了些,便又回婆家来。她觉得婆家这边才是她真正的家,虽然孤儿寡母的,但总算也有个遮风避雨之所,紧要时还有公公婆婆帮衬一下。
但是,奶奶想错了。当她走近房门的时候,她感到一些异样:门扣晃荡着,锁不见了踪影。她推门而入,最先打开的是装米的柜子,因为那是她的生存之本。一看,奶奶傻眼了:分家分到的满满一柜米换成了一堆乱草。奶奶眼前一黑,一忽儿看到一柜米,一忽儿又看到一堆稻草,从此,奶奶疯了。每年桃花开,奶奶都仿佛中了邪一般,会到处乱跑,披头散发、衣冠不整的。她那几岁大的小孩一下被她倒背着,一下被她拖拽着,看着也十分可怜。一直要到清明节前后,奶奶才会像忽然清醒似的恢复正常,然后就开始筹措起上坟的事。当她跪倒在她的“官人”坟前的时候,奶奶彻底清醒了,嘤嘤地哭,有时还会自责似的念叨“妻贤夫祸少,子孝父心宽”什么的。很明显,奶奶把爷爷的死最终归咎到了自己身上。直到我记事时,奶奶仍然保留着一些习惯,除了清明前后的忽然清醒然后去上坟和有空就去修桥补路外,奶奶见到写有字迹的纸片都会捡起来放到墙缝里或高一点的地方,她说要“敬惜字纸”。这也许是奶奶作为一个未亡人对一个死去的读书人的一点“祭奠”。说到这里,许多人应该猜得到,若干年后,那个跟随我奶奶东颠西跑的男孩成为了我们的父亲。奶奶在她的有生之年看到了5个孙男孙女的先后出生,疯的次数少了一些。到了1972年,奶奶像完成了什么任务似的,毫无征兆地去世了。但我们保留了每年上坟的传统,上坟时也会率先给爷爷磕头。
我觉得早些时的老祖宗似乎也很亲切,奶奶就像是跟他们直接对话一般。尤其难得的是,那时的老祖宗似乎也非常理解“一粥一饭”与“物力维艰”,所以也不管敬献的是什么,都认认真真地保佑了我们。因为,在我的印象中,经我奶奶那么祝赞一通后,我们这一代人仿佛真的都“身体强健、读书有成、快长快大”了。尤其是所谓的“读书有成”一桩,在我们兄弟姐妹五个身上体现得甚是充分,让乡人们都觉得我家的“祖坟发了”,所以我们才读书攒劲。那时我想,祖先其实也所求不多。只不过,在1978年以前,读书攒劲实际上没什么用。因为,我的几个读书厉害的哥哥姐姐好像一点也没有从中得到什么好处。
奶奶去世后,我母亲自然而然地接过了敬献的托盘。在母亲在世的几十年里,对于清明去上坟这件事,我们延续了对祖先的尊崇之心,也同样是带着我们认为好、但仍然简单的祭品去敬献。老祖宗没有为难我们,照样庇佑着每一位儿孙。到了1988年,母亲也成了坟山上的一个土丘之后,我们兄弟姐妹只好学着母亲生前的模样,去给每一位熟悉不熟悉的先祖祭拜。我们努力地用乡人们的一般方式去上坟,也努力地与时代合拍,想给祖先多一些宽慰,也给自己留些念想。
母亲去世后不久,我的向来不太参与祭祀活动的、退了休的父亲突发奇想,拿出一笔钱来,精心地给我的爷爷、奶奶和母亲打了墓碑,碑上约略地记载了他们身前的事迹。在爷爷的碑上,父亲把爷爷留下的手迹拓了上去,那是“明末五子”之一的屠隆(1541~1605)的诗《荆轲歌》,诗的末二句写道:“绣柱犹堪绕,金屏不可防!”从字迹上看,爷爷有很好的书法功底。那年清明,父亲给我们讲了许多关于爷爷的事情。当然,由于我爷爷死的时候,父亲才五岁,所以,关于爷爷,父亲的认识来自我不曾见过的上几辈人。父亲说,爷爷少年英才了得,曾被乡人称为“小杨小云”。说到杨小云,我其实早已知道,那就是十里八乡无人不知的晚清进士杨嘉栋,曾在山西荣州主政。
站在爷爷的墓碑前,看着爷爷气贯长虹的书法,我有许多的敬佩和惋惜,于是问父亲:“要是爷爷不早逝,他会不会成为大学问家,或者当上大官?”父亲的表情一下子变得非常复杂,最后,他叹口气说道:“要是你爷爷不早逝,我们每个人的命运都会不同!”父亲说这话的时候,仿佛无数历史的烽烟就从他的眼前飘过!我的心情也一下子复杂起来。不过我想,悠悠万事,蹉跎岁月,何人能够料定人间福祸呢?何况,这眼前的几十年光阴,我们一家从奶奶那辈孤儿寡母的境况中走出,到我这一辈上不仅人丁兴旺,而且也算事业顺遂,我们确实感受到了来自祖先的庇佑与福泽。
近些年,乡人们的物质生活日益丰富,所以给祖先的祭品也跟着多了起来。乡人们给祖先们带去面值很大的冥币,给祖先们献鸡献鸭、烧房烧车。最后,乡人们当然也免不了要给祖先提些建议,说什么“别在乎钱,不够我们再给你们烧,你们就拿去买田买地、买房买车吧!”仿佛“那边”啥都能买了。但我们家依然保持着简单的祭奠方式。到了2000年以后,由于护林防火的需要,坟山上就禁止生火了。我们于是也就不再在坟山上给祖先烧纸点香,而是以更加简便的方式来表达我们对祖先的崇敬。从这十几年的情况看,祖先并不曾懈怠,仍然在照拂着我们。我们要感谢祖先!
我们每年的扫墓活动继续着。我们在爷爷墓前跪地,期望我们老张家文脉相续,因为爷爷生前文章锦绣、邑人敬佩;我们在奶奶墓前跪地,期望子孙万代爱书读书,因为奶奶一生敬惜字纸;我们在母亲墓前跪地,期望后来之人勤勉节俭、坚强隐忍。我们也愿意在叫得出叫不出称谓的先祖墓前跪地,期望祖先的恩德福泽我们的儿孙。同时,我们也要泼洒一些浆水,请冥冥之中的鬼神也来吃点、喝点。
清明,我们上祖坟去!
作者简介
作者简介:张橙子,原名张洪能,男, 1964年生。诗歌、散文偶见于《西南作家》、《山西青年》、《旅游视野》、《云南日报》、《大理文化》等省市级报刊及网络,诗歌作品曾获地州级一等奖。云南省大理州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