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忆殇
《黄金时代》是一部很诗意的剧情片。萧红悲凄的身世,她的才华,她的爱情,都值得拍这样一部影片。但读过萧红作品并且读懂了的人未必见得很多,因此,即使许多人到了影院,恐怕也一样的不知所云。影片长达三小时,讲述了萧红短暂的一生,主要的依据是她所留下的百余万字的作品,和生平友人的回忆。片中多数的场景,甚至对话以及旁白,都来自萧红的文字:萧红与其弟相见,取自散文《初冬》;寓居欧罗巴旅馆时的饥寒交迫,取自《商市街》;和鲁迅、许广平的交往,取自《回忆鲁迅先生》;东渡日本的经历,则来自萧红给萧军的二十余封书信。没有读过原著,恐怕是有些隔膜的。散场的时候有人说:“这是什么呀,跟流水账似的。”即是一种代表。这毕竟是剧情片,没有动作片的扣人心弦的惊悚与惊心动魄的打斗,没有爱情片的缠绵悱恻的温情和感人肺腑的告白,但它真实的再现了萧红传奇的一生,短暂、凄婉而美丽。这也印证了,历来的优秀之作并不能取悦所有人。
影片的画面感很强,从开头的呼兰河风光,到萧红病逝香港的凄凉画面,一幕幕似乎都迎面扑进了人的心里,仿佛跟随萧红走进了她的传奇里。选角也契合了人物的性格,萧红的叛逆、执拗、寂寞,汤唯演绎的恰到好处,萧军的粗犷、端木蕻良的懦弱也拿捏得当。重要的是剧本,编剧李樯应当下了很深的功夫,基本真实的还原了萧红的一生。
萧红的命运是坎坷悲苦的,但她所留下的文学作品却作为现代文学的一部分流传下来了。被誉为“民国四大才女”之一、“30年代的文学洛神”,萧红的才情毋庸置疑,但当时处在抗战的大背景下,她的作品显得不合时宜,并不为多数人理解,甚至遭受批评。萧红最重要的作品是《生死场》和《呼兰河传》。对于前者,鲁迅先生给予了高度评价:“叙事和写景,胜于人物的描写,然而北方人民的对于生的坚强,对于死的挣扎,却往往已经力透纸背;女性作者的细致的观察和越轨的笔致,又增加了不少明丽和新鲜。”与萧军的《八月的乡村》正面描写反抗侵略者不同,萧红的笔下尽是一些小人物,处于生活的困境中,在挣扎,在扑腾,从愚昧麻木到觉醒反抗,以她特有的艺术感觉,写出了真实的“民间生活的自在状态”。萧红所写的,是她真实的生活体验,王婆服毒的闹剧、金枝妈对金枝的恶劣、小金枝的被摔死、野狗撕扯死尸的凶残等等无不惊心动魄地展示了东北底层人原生态的生活场景。胡风在《〈生死场〉读后记》写道:“蚁子似地生活着,糊糊涂涂的生殖,乱七八糟的死亡,用自己的血汗自己的生命肥沃了大地,种出食粮,养出畜类,勤勤苦苦地蠕动在自然的暴君和两只脚的暴君的威力下面。”萧红的笔下,是一种处在不断变动之中的、生老病死不断轮回的原始生命状态,因为来源于她个人的生命体验凸显出极强的张力。这部分内容集中在小说的前十章,而后面的七章因为描写抗战,使小说在当时受到了普遍关注,然而后面的章节由于脱离了生活实际,显示出概念化的倾向。但历史反讽的是,今天的文学史评价看中的恰恰是前面十章。在东三省沦陷、伪满洲国建立的历史背景下,《八月的乡村》更能激起人们的爱国热情,更契合了那个时代的需求,萧红对民间蒙昧无知的生活图景的批判,显得不合时宜。但随着时光的流逝,今天的我们已脱离了当时的历史情境,所珍贵的恰是她与众不同的一面。
相比于《生死场》的略显粗糙,长篇小说《呼兰河传》在艺术上更加成熟,更能代表萧红的写作特点,她故意淡化了故事情节,用诗化、散文化的笔法,描述了充满温情的童年记忆,描绘了优美的呼兰河风光和东北乡村的民俗风情画卷。茅盾在《〈呼兰河传〉序》这样评价这部小说:“《呼兰河传》不像是一部严格意义的小说,而在它于这“不像”之外,还有些别的东西——一些比“像”一部小说更为“诱人”些的东西:它是一篇叙事诗,一幅多彩的风土画,一串凄婉的歌谣。”萧红的小说与五四一代盛行的现实主义传统并不相类,与郁达夫等人所代表的浪漫主义文学也不相同,是私人化的小说,有着鲜明的个性。缘于萧红当时身处东北作家群之间,历来的文学史评价都把她归于左翼文学的范畴里,这样的论断未必是准确的。萧红对当时文学侧重社会意义的看法并不赞同,聂绀弩在《萧红选集·序》里回忆萧红说过的话:“有一种小说学,小说有一定的写法,一定要具备某几种东西,一定写得像巴尔扎克或契诃夫的作品那样。我不相信这一套。有各式各样的作者,有各式各样的小说。”体现在创作上,正是这部《呼兰河传》。这部小说写于萧红随端木蕻良奔赴香港之后,当时的她已远离了左翼作家群体,鲁迅的辞世,萧军的离开,孩子的夭亡,病魔的侵袭,与端木蕻良的不合,不绝于耳的枪炮声,精神之苦闷、寂寞自不待言,她只好埋头于书稿之间,沉醉于早年温馨的回忆里。书中,萧红着墨最多的是她的祖父,同父亲、继母的交恶,让萧红在那个家庭里对慈爱的祖父更加依恋。在她的“大花园”里,他们尽情玩耍,一起干活,萧红的调皮、童趣跃然纸上。“大花园”带给祖孙二人无穷乐趣:“一到了后园里,立刻就另是一个世界了。决不是那房子里的狭窄的世界,而是宽广的,人和天地在一起,天地是多么大,多么远,用手摸不到天空。而土地上所长的又是那么繁华,一眼看上去,是看不完的,只觉得眼前鲜绿的一片。”“就这样一天一天的,祖父,后园,我,这三样是一样也不可缺少的了。”萧红并没有过多写她的家人,只写了祖母用针刺她、父亲一脚把她踢翻的事,这是一种刻意回避。她把她的不幸过滤掉了,只留下祖父的垂爱,借以慰藉寂寞的心,《呼兰河传》底色仍是“苍凉的”。除了祖父以外,萧红还写了呼兰河“卑琐平凡的实际生活”,跳大神、唱秧歌、放河灯等民俗风情,小团圆媳妇、有二伯、冯歪嘴子等人的不幸。呼兰河人民在这里生,在这里死,对人们的蒙昧无知,萧红不无鞭策,但更多的是同情。民间的粗鄙在这里展露无遗,小团圆媳妇的悲剧令人忍不住拍案而起,但就是这样一种生存状态,人们一代一代的繁衍着,生命力的顽强又出乎人们的意料,凸显了民间强大的力量。
萧红的作品自传色彩很浓,多取材于她自己的生命体验,小说是散文化的,散文是小说化的。《商市街》是她和萧军困居欧罗巴旅馆的一段经历,饥寒交迫,读来令人心酸不已。里面有一篇《饿》,萧红把自己对挂在过道的“列巴圈”求而不得、偷而未果的心态描绘的极为传神,没有痛心的体验是不可能写得如此真切的。《弃儿》写了萧红怀孕生子前后的事,身体的疼痛是切肤的:“芹肚子痛得不知人事,在土炕上滚得不成人样了,脸和白纸一个样。”对这个汪恩甲的孩子,萧红是厌烦的,当孩子不得不送人,作为母亲的她还是悲痛不已:“她把头用被蒙起,她再不能抑止,这是什么眼泪呢?在被里横流。”萧红作为女性作家,她以敏感细腻的心性形成了与萧军的粗犷完全不同的笔风,她总能抓住细微的生活场景,传神的刻画人物复杂多变的精神世界。在萧红的作品中,《马伯乐》是个例外,因为是未完稿,历来评价不多。这是一部讽刺作品,从已写完的部分看,马伯乐是个庸俗、麻木、自私,骗父亲、哄太太,毫无家国观念,一无所成、一无是处,很能代表抗战时期一部分人的生活态度。萧红的不幸早逝,终使这部未竟之作成为现代文学的永久遗憾。
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比起萧红的文学作品,她悲惨的命运似乎更受到后人关注。身为女子,萧红的出生并没有给有着重男轻女倾向的家庭带来欢乐,八岁丧母,与父亲和继母关系冷淡,十八岁时慈爱的祖父离世,对包办婚姻的不满,滋生了萧红的叛逆。她逃离了这个家庭,先后经历了一生中的五个男人。身为有妇之夫的陆舜振促成了萧红的第一次逃离,但这段婚外恋情没有持续多久,也没留下太多的痕迹。再次逃离家庭之后,萧红走投无路之下,和汪恩甲有了半年之久的同居生活,但囿于家庭的反对,这个男人在留给萧红一个孩子之后逃离了,从此杳无音讯。萧红被困在东兴顺旅馆,差点被卖去做妓女,危急中的萧红写信给《国际协报》求助,从此遇到了她一生最重要的男人——萧军。萧军对萧红的解救很有英雄救美的色彩,一方面缘自对萧红才华的认可,一方面也是同情萧红的遭际。同住在欧罗巴旅馆的一段光阴,二萧的生活极为窘迫,吃了上顿没下顿,但二人的相恋为艰辛的生活平添了一份乐趣。影片里提到萧红的信:“这不就是我的黄金时代吗?”(1936年11月19日萧红致萧军)其实远赴日本的萧红极度思念萧军,精神上颇为寂寞,而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恰是居住在欧罗巴旅馆的日子。这才是她的“黄金时代”。影片中有一个细节,在二萧搬离欧罗巴旅馆的时候,他们用来喝过水的水盆掉落在地上,萧红呆呆的望着不肯离去。生活固然贫困,却也是幸福的。而萧军对萧红的催促,对水盆的视而不见,也反应了两人性格的截然不同,为他们日后的分离埋下了伏笔。他们辗转来到上海,遇到了鲁迅先生。鲁迅先生之于萧红,就像一个慈父,对萧红的文学之路有着莫大的帮助与提携。对此,萧红是很感激的。鲁迅先生病故之后,萧红在日本得到消息悲痛不已:“昨夜,我是不能不哭了。我看到一张中国报上清清楚楚登着他的照片,而且是那么痛苦的一刻。可惜我的哭声不能和你们的哭声混在一道。”在日后写成的《回忆鲁迅先生》里,鲁迅先生不仅是一个宽厚的老人,慈祥的长者,还是一个好丈夫、好父亲,在所有纪念鲁迅先生的文章中,这一篇被誉为最隽永、最富有温情的的一篇。在弥留之际,萧红曾叮嘱端木蕻良,希望死后葬在鲁迅先生墓旁,可见她对鲁迅先生感情之深。这一点,也引来许广平的微词,然而萧红对鲁迅先生只有敬仰和爱戴,绝无丝毫男女之情的,她深爱的只有萧军。但萧军却是一个粗线条的男人,对萧红的爱并不懂得珍惜。萧军的出轨、不忠,给萧红带来巨大伤害,为此不得不东渡日本,以期给两人一点思考的空间。从萧红留下的寄给萧军的二十多封书信可以看出,身在日本的萧红是很思念萧军的,她不停催促萧军写信给她:“我已经来了五六天了,不知为什么你还没有信来?”在这些信里,萧红不再是那个蜚声文坛的作家,只是一个男人身后的小女人,她啰啰嗦嗦地叮咛萧军:“现在我庄严的告诉你一件事情,在你看到之后一定要在回信上写明!就是第一件你要买个软枕头,看过我的信就去买!硬枕头使脑神经很坏。你若不买,来信也告诉我一声,我在这边买两个给你寄去,不贵,并且很软。第二件你要买一张当作被子来用的有毛的那种单子,就象我带来那样的,不过更该厚点。你若懒得买,来信也告诉我,也为你寄去。”萧红不乏淘气:“你说我滚回去,你想我了吗?我可不想你呢,我要在日本住十年。”她思念萧军,因而寂寞:“我一个人连吃也不想吃,玩也不想玩,花钱也不愿花。”萧军是个血性的北方汉子,粗犷乐观,在民族危难的情况下充满斗志,不惜奔赴前线,萧红却是个孤傲、执拗、敏感的小女人,一心写自己的文章,求自己的小家庭,性格的格格不入造成了两人的裂痕。临汾告急,萧军选择留下,萧红奔赴西安,再相遇两人永远的诀别了。在影片中,特意再现了两人在火车站分道扬镳的情景,萧红的苦劝、萧军的落寞给人留下很深的印象。萧军对萧红不可谓没有爱,但他并不完全懂得这爱,也没有好好珍惜。端木蕻良出现了,在萧红怀孕的情况下,他能和萧红结合,也是需要极大勇气的。然而,这种勇气是因为他对萧红的爱,萧红本人对端木蕻良懦弱的性格是看不上的,因此,他们的结合是匆促的,并没有两人共同的感情基础。在临汾火车上,萧红反问端木蕻良:“那你怎么不去打游击?”端木蕻良的回答很有意味:“我不能做这种无谓的牺牲。”日军逼近武汉时,端木蕻良撇下萧红独自逃难,而萧红挺着大肚子辗转于武汉、重庆、江津等地,境况之悲惨,令人唏嘘不已。待到萧红随端木蕻良抵达香港之后,她写成了《呼兰河传》、《小城三月》,偏偏没有写端木蕻良的文字,这是很值得玩味的。而早期的写作中,写到和萧军共同生活的文字多不胜数,这至少能够说明两点:萧红和端木蕻良婚后的生活并不幸福;她所深爱的男人是萧军。在萧红最后的两年生命里,病魔吞噬了她的生命,随着战况的恶化,端木蕻良一心要逃离,陪伴萧红最后一段岁月的是骆宾基。至于骆宾基和萧红之间有没有暧昧的情愫,这又是一个谜团。或许,萧红在弥留之际,只是把骆宾基当做一棵救命稻草紧紧地抓住了。在侵略者的枪炮声中,萧红在红十字会的临时医院里,寂寞的离开了人世。
萧红的骨灰被端木蕻良分作两处,如今只有浅水湾的那部分被迁到广州的银河公墓了,而另一半则又成了一个谜团。“人赏奇文,证才气纵横,亦遭天妒;魂归乐土,看山河壮丽,待与君同。”——这是1957年香港文艺界找到萧红骨灰后为她开的送别会上的挽联,英年早逝的萧红大概确实遭了天妒吧。建国以后,萧军、端木蕻良以及骆宾基都写了不少回忆萧红的文章,不乏真情流露的怀念。比如端木蕻良晚年给萧红扫墓题的词:“生死相隔不相忘,落月满屋梁,梅边柳畔,呼兰河也是潇湘,洗去千年旧点,墨镂斑竹新篁。惜烛不与魅争光,箧剑自生芒,风霜历尽情无限,山和水同一弦章。天涯海角非远,银河夜夜相望。”然而他们在回忆萧红时各执一词,让当年的真相变得扑朔迷离。在萧红的一生中,有许多的谜团,例如二萧的孩子究竟是夭折了还是送人了,萧红对鲁迅有没有男女之爱,萧红对端木蕻良是否有真感情,萧红与骆宾基是否有暧昧。如今的我们,是再没有可能知道答案了。
萧红的传奇故事业已过去大半个世纪了,她的悲惨命运,她的才华横溢,为她赢得了生前身后名,她注定是现代文学史上不可忽略的一页。前人有前人的故事,后人有后人的评说,而这一切,都和萧红再没有关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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