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烟俱净,天山共色。
从流飘荡,任意东西。
自富阳至桐庐一百许里,奇山异水,天下独绝。(一)
水皆缥碧,千丈见底。
游鱼细石,直视无碍。
急湍甚箭,猛浪若奔。
夹岸高山,皆生寒树,
负势竞上,互相轩邈,
争高直指,千百成峰。
泉水激石,泠泠作响;
好鸟相鸣,嘤嘤成韵。
蝉则千转不穷,猿则百叫无绝(二)
鸢飞戾天者,望峰息心;
经纶世务者,窥谷忘反。
横柯上蔽,在昼犹昏;
疏条交映,有时见日。
上面片段是截取自《与朱元思书》,吴均作。吴均生卒年469~520年,浙江安吉人,主要活动期在南北朝时的梁朝,就是那个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的梁朝,上期谢朓,生卒年464~499年,主要活动期是南北朝时期南边的齐朝,南齐国祚不长,479~502年,总共23年的历史。吴昀和谢朓生年相仿,如果不看二人主要活动时期,同为南人,这两人真可能在某一个时空里有过不短的交集,谢朓与年长一辈的沈约(441~513年)交从甚深,而沈约对吴均也青眼有加。
遗憾的是,未从史书中查阅到吴均与公子哥谢朓的交往,中国绵延几千年文化里,每一段时空里的每一颗亮星都弥足稀罕,世上无孔子,万古如长夜,中国每一段时期绚烂精彩的精神、文化,就是因为那段时空里的寥寥数人的存在,因为历史久了,人多了,中华文明才绚烂璀璨,与天同地,怀古思今,如果那些为中华精神文明筑基的天才们多一些相遇是多么美好。
先秦时期,屈原是孤独的,在那茫茫战国里独自一人为中华文明开创神人相遇、五彩飞天的浪漫的基因,让中华文明不仅仅是困守在连峰战火里,从此还有了蕴切的精神气象,为后世太平的家国天下播撒穆如清风的人间风雨。
屈原(约公元前340—公元前278年)之后五百年,中国文化最早的星辰聚合是魏晋时期的“竹林七贤”,不久,在那个东晋“永和九年”的时空里,中国文化的巅峰群星在一个会稽兰亭的地方才有了一次“修禊事”,那次会聚四十一名人,有书家王羲之,小屁孩王献之,有“谢安石不出,如天下苍生何”的谢安,有名士孙绰(chuo),还有佛家的支遁,因为群英汇聚,所以星光灿烂,光耀万世,代代传承,古往今来,福佑苍生,所以世界文化,中国独一。
文化上明星相遇的伟大意义还在于为国事民俗画立了技术门槛,文化的先进取决于技术,在上,国事经张,在下,人情往别,用文化树立标杆,用稀缺的萤火点亮了贫瘠的夜空,默默指引着华夏的劳动人民推动着中华的车轮在大地上漫漫前行,车过留辙,任何一段中华史与世界史相比,中华史都是最绚烂的那个,因为中华文明这座大厦的基础板砖是孔子的礼、是屈原的浪漫、是墨子的“兼爱”、是文王周易的“道”、是先秦的“诗经”,还有孙子的“兵”、商鞅的“刑、法、名、律”、鬼谷子的“纵横”…………。
正因有了前世一千年的积淀,所以后世才有了嵇康的“琴”,阮籍的“酒”、孙登的“啸”,陆羽的“茶”,公孙大娘的“剑”,盛唐的“诗”,黄道婆的“布”,毕昇的“印刷”,李时珍的“本草纲目”…………,评鉴中华文明的每一块基础的板砖都是让人类伏拜的思想源泉。
世界文明史,中国文化养天地正气,法古今完人,所以最风神明秀,独步天下,人类基础科技在雅典罗马,人类基础精神在中国,未来一千年的人类文明必然是一千年前的中西文明的合璧,探索人类前进的命运,同人类历史呼吸,共人类文明命运。
回到本诗。
谢朓出门名门,身份高贵,出来就是太守起步,从来不知道求仕是何物,吴均出身贫寒,博闻好学,从出身来比较,吴均类似早他几十年出来混道的鲍照,遗憾的是鲍照死于乱军,或许是出身的差距让谢朓、吴均二人无甚交往,作为同时代的人,二人或许彼此耳闻,只是朋友圈里没有互粉。
吴均流传至今仅诗作就有140余篇,从诗作中可以看出吴均交往的朋友的社会地位很丰富。
早年吴均与朋友多书信往来,有过豪迈,也有过沉郁,写给好友张公子的《咏宝剑》诗云:
“我有一宝剑,出自昆吾溪。
照人如照水,切玉如切泥。”
还有写给好友王桂阳——《赠王桂阳》,以生于寸石之间的松树自喻,期待自己能够生于贫寒,成于庙堂,为君“何当数千尺,为君覆明月”。也有居家独处感慨之作《行路难》,帝王见赏不见忘,提携把握登建章。
吴均日常最喜游历家乡周边山水,阅世眼光清秀明丽,同样是会稽山,富春水,
顾恺之曾云:“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草木蒙笼,若云兴霞蔚。”
王献之云:“从山阴道上行,山川自相映发,使人应接不暇。若秋冬之际,尤难为怀。”
中国文化至吴均,文人写景山水步入巅峰,堪比书法界的王羲之,吴均虽不抒情,但能情景合一,有情方能有景,景即为人情,吴均人眼看世界,人情留后世,除了本诗的《与朱元思书》,还有《与顾章书》,与《与施从事书》等等,现写出《与顾章书》和《与施从事书》。
与顾章书
仆去月谢病,还觅薜萝。
梅溪之西,有石门山者:(一)
森壁争霞,孤峰限日;
幽岫含云,深溪蓄翠;
蝉吟鹤唳,水响猿啼,
英英相杂,绵绵成韵。(二)
既素重幽居,遂葺宇其上。(三)
幸富菊花,偏饶竹实。
山谷所资,于斯已办。
仁智之乐,岂徒语哉!
与施从事书
故鄣县东三十五里,有青山:(一)
绝壁干天,孤峰入汉;
绿嶂百重,清川万转。
归飞之鸟,千翼竞来;
企水之猿,百臂相接。
秋露为霜,春罗被径。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二)
信足荡累颐物,悟衷散赏。(三)
南朝梁天监二年(503),出身寒族,但一身才学满天下、为时人称赞的吴均遇到了人生中的第一个“贵人”——吴兴太守柳恽(yùn),仕途的起步从“主簿”开始,吴均和谢朓的起步仕途比起来,一个在天,一个在地。多年以后柳恽离职,吴均等人还曾去与柳恽送别唱和,作诗《答柳恽》,诗云“清晨发陇西,日暮飞狐谷。”一次离别,也能够如此烂漫风骚,最后对柳恽感慨,
“君去欲何之,参差间原陆。
一见终无缘,怀悲空满目。”
而年长吴均几岁的谢朓早在南齐的建武二年(495)出任了宣城太守,在之前谢朓悠哉悠哉的出仕几个官职了。
有意思的是,中国文化的温雅、浪漫、情意绵绵,古人往来离别多诗和,无诗不往来,无诗难离别,在古代,想挤进某些人的朋友圈是一个技术活,没有和诗的技术能力是注定脱离不了社会阶层的,所以一个人的文化水平自古以来就非常重要。永和九年兰亭的修禊,那四十一人的朋友圈不是什么人就能凑进去的。中国古代阶层圈子,社交圈子的门槛就是诗文,无诗文无阶层地位,中国文化温雅得孤独,温雅得寻常人可视不可及。
告别了有知遇之恩的柳恽后,柳恽又为吴均给当时的梁武帝写了推荐信,就是那个一不小心把北魏打成了“东魏、西魏”的梁武帝,就是那个晚年信任北魏降将侯景,被侯景困死建康台城的梁武帝。对于吴均的到来,史载,(梁武)帝召之赋诗,深为赏识,任为侍诏,累升至奉朝请,这个时候吴均终于出人头地、名就功成了,而吴均也从少年郎成了清流雅正的中年大叔。
一个过去岁月风华,好学且喜悦山水的少年郎,一个也曾愁苦“行路难”的神采青年,一个交游广泛,清名满天下的名士,一个投身仕途,一步一路漫漫升迁的文人,一个满腹才学、风磨尘砺的中年大叔,终于走到了梁武帝的庙堂上,参与辅国安民,堂堂正正,和而不群。
曾经的少年郎最大的抱负是“何当数千尺,为君覆明月”,如今名成位就,少年郎也成了风尘大叔,此时的大叔换了抱负,生当太史公,死为青史言。中国文人的退则治国,进则为中华文化鞠躬尽瘁的“为道”精神让后世敬仰,读圣贤书,歌圣贤诗,怪圣贤古,在此时此刻感人肺腑。
一个有了新抱负的吴均向梁武帝上书的第一份工作报告是要修《齐书》,火急火燎,刻不容缓,当时就向梁武帝求借宫藏的《齐起居注》及《群臣行状》。只要梁武帝点头,后世的《齐书》应该就是吴均著了,可惜梁武帝立国取自齐,立国不久,国朝新立,修史难免揭露朝代更替,引动旧朝人心,为梁武帝所不许,所以中国二十四史的《南齐书》是南朝梁萧子显(489-537年)所撰。
吴均的工作得不到梁武帝的赞成,于是吴均以坚定的意志私下里修齐史,以底稿的形式编为《齐春秋》,总共30卷,如实地写出了梁武帝的奋斗史,写出了梁代齐的史实,稿件内容在朋友间流露出来,老领导梁武帝听说了十分不高兴,派遣中书舍人刘之遴去诘问吴均,谴责吴均的颠倒黑白、打击吴均的是非不分。结果是,吴均心目中的第一份工作成果以焚毁结束,并且被梁武帝勒令下岗。
不久,一个有抱负的史学臣子带出了一个有抱负的史学帝王,梁武帝也想修史了,也想和汉武帝争高下了,主动起复了吴均,正式的给吴均下达了一份更宏大、更有意义的工作——修《通史》,中国在此之前的一本通史叫《史记》,正是因为《史记》,司马迁被后人称之为太史公。接到领导亲自照顾而划拨出的工作,吴均激动了,吴均和太史公一样,在此后的岁月里以燃烧生命的代价去著《通史》,此时的吴均已经是老人吴均了,吴均卒年公元520年,在修《通史》之前的岁月里,一身才学的吴均诗文无数,谢朓祖母有一个哥哥,就是范晔,范晔的《后汉书》最早就是吴均做的90卷注疏,此外吴均还著有《庙记》10卷、《十二州记》16卷、《钱唐先贤传》5卷等,一身学问,著作等身。连志怪小散文也有一部《续齐谐记》,可以说跳脱少年郎,到老都童心。
公元520年,吴均撰本纪、世家已毕,惟列传未就而卒。遗憾的是,吴均的著作绝大部分都散佚在历史的时空中的,化为尘土,只留下千古无数贤人的缅怀和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