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元成化末年,官豺宦狼,世道混乱,华夏大地,民不聊生。百姓无活路,揭竿而起者众,占山为王者此起彼伏。
今四川巫山县境内的巫山,一队麻匪在此盘踞六年之久。匪首马占山,倚乌云顶之险峻,与百余名兄弟虎啸山林,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建屋搭舍,扯旗扬幡,人称“马家军”。
马家军以勒索抢劫山下的“千户”为主,实在揭不开锅时,偶有搜刮平民之行径。
巫山县城的王县令上任伊始便大力剿匪,无奈马家军仗地利抗衡,厮杀起来又不要命,剿匪行动屡屡受挫,官兵银两皆损失惨重,王县令只得作罢。随后,官匪达成默契:若马家军只扰大户不扰官,官府就不追不究。马家军心领神会,再不惹官。如此一来,官匪相安无事。
秋气渐爽,云淡天高。这一日清早,马占山看见韩三秋穿戴一新,就知他欲往何处,打趣道:“二弟,又要下山风流去?”
韩三秋笑道:“大哥,兄弟想下山透透气。”
马占山手指点着韩三秋,道:“老二,早晚你得死在女人手里。”
韩三秋回之:“死在花荫下,做鬼也风流。”
韩三秋是马家军的老二,生得白皮玉面,玉树临风。说起来,韩三秋确实是个读书人,四年前,韩三秋在巫山县下辖的龙家坝醉心功名。苦读之,和村里的花姐好上了。花姐面如桃花,身若细柳,端的是深山碧玉,林中百灵。倒霉的是,龙家坝的千户龙少爷也垂涎花姐的美貌,逮住一个机会,将花姐玷污了。视贞洁如性命的花姐羞愤难当,投河自尽。
韩三秋悲痛欲绝,杀了龙少爷,随后逃亡乌云顶做了麻匪,深得马占山的器重。几年后,就坐上了第二把交椅。
韩三秋风流成性,时不时溜到巫山县城里寻欢作乐。他一表人才,出手又大方,深得欢场女子的喜爱。有不少人认出他是山上的二号人物,但官家不管,市井小民自然不敢多事。
这日傍晚,韩三秋来到巫山县城,向潇湘院走去,正脚下生风,忽和一个女子撞了个满怀。这一撞,把韩三秋撞傻了:眼前的俏丽女子有七八分花姐的模样,不过比花姐更漂亮。她约二十出头,虽然一副贫寒人家女子的打扮,但明眸皓齿,风摆杨柳,说不尽的风韵,品不完的味道。韩三秋伸手扶稳女子。女子顾不得说话,红着脸一路小跑,似有急事。
韩三秋一路跟了过去。
跟到城北,女子进了一家叫季慈堂的小诊所,离门尚有三五步远,韩三秋听见一男子粗暴地吆喝:“王二花,快将你老爹领回去,季慈堂只救人命,不济家贫。”继而,传来女子的抽泣声。
韩三秋推门进屋,但见一个郎中模样的男子对着女子横眉立目,一旁的病床上躺着一个老汉,双目紧闭,命若游丝。
韩三秋心里明白了七八成,他走到郎中面前,问:“郎中,何事大呼小叫?”
郎中看了一眼韩三秋,说:“你是何人,为何如此发问于我?”
韩三秋压住火气,硬邦邦地说:“二花是我家表妹,你因何为难于她?”
“我为难她?”郎中瞪大眼睛,道,“王二花的老爹患病,我本医者仁心,收留了他,救了他一命,可他们一分银两不给,我难为他?”
王二花道:“先生,待奴家手头宽裕,定还清所有银两。”
“呸!你守着两个病人,何时手头宽裕?”郎中不屑一顾。
韩三秋盯着郎中,问:“妹妹欠你多少银两?治好老爹还需多少银两?”
郎中看了看韩三秋,道:“已欠我三十两纹银,救治好老汉,至少还要三十两。”
韩三秋掏出一百两纹银,丢给郎中:“这些银两,你且拿去,万不可麻烦我家妹妹和老爹。”
郎中立刻喜笑颜开,道:“不是我见死不救,实在是生计艰难。万望先生谅解,银两我且收下,先生放心,我会好好医治老爹。”
郎中回里屋配药,王二花扑通一声给韩三秋跪倒,道:“谢官人救命之恩!”
韩三秋赶紧将王二花搀扶起来,肌肤相触,心跳加速,温文尔雅地道:“妹妹免礼。夜色已晚,想必还没吃饭,你我到酒肆果腹,顺便叫小二送些精细食物给老爹充饥。”
王二花有些迟疑,担心和陌生男子单处不妥。此时,王二花的老爹睁开眼睛,咳嗽一声,王二花扬眸看去,老爹道:“二花,还不陪官人一起去!”
王二花温顺地喏了一声,跟着韩三秋出了季慈堂。
两人来到酒肆,韩三秋施了银两,小二引二人进了一处幽静的包房,韩三秋点了酒菜,又让小二送些精细食物给老汉。未几,酒菜布齐,韩三秋给王二花斟了半杯酒,王二花请罪道:“恕奴家不能陪恩人吃酒,奴家要速速回家照看哥哥。恩人可否随我一道认门,以后好还你银两。”
韩三秋有些失落,草草吃了饭菜,又切了一块熟牛肉,和王二花回家。一路絮叨,韩三秋得知:王二花还有个卧病在床的哥哥,名叫王大树,之前在巫山县城的一家酒肆当厨子。年初,王大树被县衙一顿暴打,落下内伤,从此就卧病在床。
韩三秋不胜欷歔,谎称自己来恩施做草药生意,要待些日子再走。
不大一会儿,两人进了一处昏暗潮湿的破屋。韩三秋看见一个满脸蜡黄的男子躺在床上,王二花道:“恩人,这是我哥哥。”
“拜见哥哥!”韩三秋行了个礼,呈上牛肉。
王大树并没有接过牛肉,他直勾勾地看着韩三秋,问:“妹妹,这是何人?”
王二花说:“哥哥,这是我们家的救命恩人,是他付清了老爹治病的银两。”
王大树说:“赶紧还了人家银两,我们受不起别人的恩德。”
王二花羞红了脸,不说话,那意思是,哪来的银两还债呢?
韩三秋连忙解围:“区区银两,何足挂齿。哥哥说还债,就见外了。”王大树冷冷地说:“天色已晚,官人请回吧。”
韩三秋只得拱手告别,王二花送他到门外,愧疚地说:“恩人见谅,我家哥哥本性和善,不知他今日缘何要冒犯于你?”
韩三秋连说无妨,又指着前方的客栈说:“我这几天就住在此处,你若有事,只管找我就是。”
王二花诺诺连声,款款离去。三更时分,韩三秋被一阵敲门声惊醒,他开了门,但见王二花惊恐地站在门口。韩三秋赶紧请她进屋。王二花脚下无根般进了屋,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了起来。
原来,韩三秋离开后,王大树对王二花说,他看了韩三秋的面相,断定他不是善人,更看出韩三秋对王二花不怀好意。他唯恐王家欠了韩三秋的债,扯不清干系,毁了妹妹一生。夜深人静,他怀揣菜刀,面蒙黑纱,到街巷抢劫。不料遇人反抗,失手杀了人家。韩三秋听罢,大吃一惊,索性坦陈了实情:“妹妹,你家哥哥说得没错,我是山上的麻匪。事已至此,你和哥哥随我上山吧。”
王二花惊恐地看着韩三秋,喃喃地说:“你是麻匪?你要我们兄妹去当麻匪?”
韩三秋说:“妹妹,当今天下大乱,民不聊生,与其如蝼蚁般任人踩踏,不如到山上逍遥快活。况且你家哥哥犯下命案,山下不是久留之地了!”
王二花没了主意,嘤嘤啼哭。韩三秋扯起她,一路来到王家,但见王大树早乱了方寸,窝在墙角瑟瑟发抖。韩三秋不由分说地拉着他,拔腿就跑,王二花只好跟在后面。
三人行至季慈堂处,韩三秋喊醒郎中,塞过一把银两,道:“这些你且收下,好好医治老爹。老爹若有三长两短,我拿你是问!”又道,“我是山上的二哥。”
郎中吓坏了,哪里敢收银两。韩三秋大吼一声:“拿着!”随后,丢下目瞪口呆的郎中,带着兄妹俩消失在夜色里。
三人星夜兼程,不日攀到乌云顶,马占山领着众兄弟在英雄堂给三人接风。马占山看见王二花如此俏丽温顺,道:“难怪我二弟动心,弟妹果真是绝色佳人啊!”
王二花羞红了脸,躲躲闪闪的模样让人好不怜爱。众匪徒都看直了眼睛。马占山哈哈大笑说:“妹子别怕,别看这帮男人恨不得吃了你,可他们绝对不敢对你非礼。山里还有女人,是你嫂子,日后你和她赏花听风就是了。”
马占山说的“嫂子”是他的压寨夫人,名叫许翠红,他们还有个两岁的孩子,叫马传宗。
此时,王大树已从杀人逃命的惊恐中走出来,哭啼啼地要下山,马占山脸一板,喝道:“休得聒噪,要不是看在二弟和你妹妹的面子,我早一刀杀了你。”
王大树再也不敢聒噪。
韩三秋也在一旁劝说:“哥哥,你好生在山上待着,还做你的厨子营生,为弟兄们烧饭做菜,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岂不快活!”
马占山却喝道:“二弟此话差矣!岂能让一个陌生人给我英雄堂百十号兄弟烧饭做菜?按规矩,本要先给他一把刀,叫他下山做了麻匪,再给他一副碗筷的。看在你和二夫人的面子上,先给他碗筷吧。”
韩三秋闹了个大红脸,连声唯唯诺诺。
两天后,在马占山的操办下,韩三秋和王二花办了婚事。虽然兄妹俩一千个不情愿,但逼上梁山,哪敢不从!
新房在马占山府邸隔壁,洞房花烛夜,韩三秋搂着王二花,柔声说:“娘子,我知你不情愿下嫁于我。见谅三秋先斩后奏。娘子你且听着,我韩三秋日后若不好好待你,天打雷劈!”
王二花长叹一声,并不说话,灯光下,两腮羞红,韩三秋心悸神动,温柔地撕开了她的衣衫……
几日后,韩三秋携王二花拜见大舅子王大树。王大树望着妹妹,半晌不说话,忽然神色大变,惊恐异常,哆哆嗦嗦地道:“妹妹,我观你面相,料有大难,你我在山里安闲,难道是老爹生了端倪?”
王二花慌了神,韩三秋也吃惊不小,他想起刚和王大树照面,王大树就看出了他的身份和心思那档子事情来。现在王大树又神神叨叨的,难道他能掐会算?
韩三秋将王二花拉到一旁,说了疑问。
王二花哭哭啼啼地说:“我家哥哥幼时受一老道指点,是学了些相面法术,平日里喜欢给人相面算命,有算得准的,也有不准的。相公还记得我家哥哥被县衙打伤一事吗?就是因为他为县衙相面,没有算准,县衙才打了他的。”
韩三秋思忖片刻,道:“娘子,暂且先听哥哥的,我这就带上几个兄弟下山,看个究竟。”
韩三秋找到马占山,说要下山,马占山说:“你才娶了娘子,还想寻花问柳?”
韩三秋说:“大哥,三秋从此后不再做那些肮脏事。我和娘子、哥哥上山,走得匆忙,留下老爹在诊所处。哥哥早前是相面先生,今日早上看娘子面相,算出老爹出了事体,我需下山看个究竟。”
马占山不以为然,道:“区区衰人,他的话你能相信?”
韩三秋便说了和王大树见面的事情,又说:“我且去看个究竟。一来让娘子心安,二来再验证哥哥是否真的能掐会算。”
马占山点头,说:“那你们快去快回吧。”
韩三秋挑了几个兄弟,王二花王大树也要同行,韩三秋不舍娘子颠簸之苦,只同意带上王大树。
一行人日夜兼程,到了巫山城后,直奔季慈堂,入得门来,却见人去堂空。
韩三秋顿觉不妙,四下搜索,却见一方便笺,上书:好汉,老丈旧病复发,终咽气归天。小的惹不起你等,只好背井离乡,老丈的尸骨已安葬,勿挂!
王大树哭成泪人,要去寻找老爹尸骨。韩三秋抱住他,劝道:“哥哥,老爹已入土为安,现在情况危急,说不定官府正在抓你,等风声过后再来找老爹尸骨不迟。”
王大树只好作罢,一行人又回到山里,相告实情,王二花与王大树抱头痛哭,韩三秋见娘子如此模样,也抹着眼泪。
一旁的马占山站在那里,拧着胡须,若有所思,忽大声说:“好事好事!
大树兄弟能掐会算,我英雄堂能趋福避祸了!”
兄妹俩被吓一跳,呆呆地看着马占山。
韩三秋新婚大喜,让山上的弟兄们超前享受了一把,英雄堂里的存粮积蓄渐少,马占山决定,得下山活动活动筋骨了。
老三主动请缨,选了二十号兄弟,准备下山。出发前,马占山找来王大树,为老三相面,以占卜吉凶。老三不信邪,本不愿意被王大树盯着看,但迫于马占山的淫威,只好配合,怒目冷对着王大树。
王大树看了半晌,摇摇头说:“大哥,我不敢说!”
马占山一愣,吼道:“我让你说,有何不敢说?只管说来!”
王大树说:“我若是神人,能趋福避祸,还至于今天如此狼狈?我相面预测十回,能说对一半就不错了。当初我不就是因为没有看准才被人打得卧床不起吗?既如此,我怎敢信口雌黄!”
马占山急了,说:“你絮叨个屁!有话快说!我且问你,老三这趟下去,福祸如何?”
王大树想了想,说:“既然大哥让我说,我就说了,错与对,大哥别怪罪我。”
“但说无妨,少聒噪!”马占山直跺脚。
王大树又看了老三几眼,说:“依我看来,三哥这一去凶多吉少。”
没等马占山表态,老三暴跳如雷道:“你这厮,休得鼓噪!二哥一个人出入都平安无事,我带上几十号人还出了事体?大哥,休得理他!我这就下山去!”
见马占山还在犹豫,老三说:“大哥,就算这厮能掐会算,不是说有一半不对吗?我老三就是那一半。大哥,你就放心吧,三弟我这趟下去,保证给兄弟们带回可心的酒肉财宝。”马占山犹豫了一会儿,点头同意。
老三一行人潜行下山,还没进入巫山县城,就被官兵包围起来。老三见状,喝令兄弟们玩命搏杀。麻匪们本就是把脑袋别在裤腰上的人,红着眼睛厮杀起来,官兵们没有谁敢真正玩命,虚张声势地应付着,老三等人终杀开一条血路。即便这样,还是有十几条麻匪的性命被官兵夺取。
老三和另外三个弟兄浑身是血,跌跌撞撞地回到山里。他扑通一声跪在马占山面前,嚎哭着说:“大哥,三弟对不起你,对不起那些兄弟!”
马占山呆呆地看着老三,又望了王大树一眼,而王大树,世外高人般地一言不发。
这一仗,山上损员十多名,元气大伤。马占山韩三秋不明白王知县为什么反悔,派人到巫山县城打听,得到消息。原来王知县巴结上了知府,想升官,要做点政绩出来,便决定剿匪。他摸清了麻匪出入路线,在各处关口布下重兵,等麻匪钻口袋。
初战告捷后,王知县又乘胜追击,封锁了进出巫山的路线,连山民上山采药都不允许,欲将麻匪饿死在山里。
巫山物产丰富,一时半会儿饿不死人,但马占山也明白:若王知县封山到冬季,英雄堂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秋风瑟瑟,冬意渐浓,山野里果实凋落,野物渐少。就在这时,王二花病了。她满嘴燎泡,高烧不退。英雄堂的郎中说:“二夫人染上风寒,打摆子了。治愈此病,需去壳取肉的鸦胆子若干,用桂圆肉包吞服,每日数次。但山中已无此药,若要救二夫人的命,需到巫山县城里拿药。”
郎中说罢,马占山看了韩三秋一眼,又摇了摇头,大家都知道,大哥的意思是,此时不能下山,下山等于找死。
郎中走后,韩三秋看着马占山说:
“大哥,我想下山!”
马占山白了他一眼,“就为那个女人?”
韩三秋点点头。
“我早就说过,你会死在女人手里!”马占山道。
韩三秋不反驳,小声地说:“大哥,我就这点出息,我下山的事情就别向兄弟们说了,免得弟兄们说我重色轻友。”
马占山问:“你如何下山?”
韩三秋道:“现成的山路定然不能再走,我得另辟蹊径。”
马占山还想做最后的努力:“老二,你这是在玩命!我且问你,就算你下了山,从山脚往巫山县城那一段路,你又如何过得了?你以为穿些女人的衣服就能糊弄过去?咱们麻匪的身上有味道的。”
韩三秋动情地说:“大哥,我知道这一去凶多吉少,但我三秋这条命一半是你的,一半是娘子的。我意已决,大哥让我下山吧。”
马占山叹了口气,又道:“让你大舅子相个吉凶吧!”
韩三秋说:“大哥,吉凶于我已无意义!”
“去吧去吧!你好自为之就是!”
马占山无奈地摇了摇手。
韩三秋下山了,走的是从没有人走过的山径,荆棘缠身,坎坷绊脚;山石狰狞,树木掩人;虎狼出没,蛇蝎阴沉。韩三秋只要一不小心,就会命丧黄泉。
韩三秋使钩挂,攀绳索,风餐露宿,一路艰险,两天两夜后,终于潜入山脚下。
韩三秋将血淋淋的衣衫脱下,换上一套女人的衣衫,又将绳索钩挂等行头藏在一个山洞里,从树林里溜出来……
从山脚通往巫山县城,只有一条路,各个关口都有官兵把守。但韩三秋已无退路,心一横,硬着头皮向前走去。
出乎意料的是,官兵似有懈怠,并没有盘查他,韩三秋一路走得顺利,半天后,少妇打扮的韩三秋来到巫山县城。他找到一家药店,买到药物,顾不上休息吃饭,就急匆匆地离开县城,返身回山。
来到偏僻无人的山脚下,韩三秋找到那个山洞,取出行头工具,又向山顶爬去。
又是两天两夜过去了,置生死于度外的韩三秋一路风餐露宿,历经坎坷,终于看见英雄堂。他再也坚持不住,晕倒下去。
从来是兄弟连心,马占山这几天就在山头处眺望,他远远看见二弟,赶忙跑过来,背起一摊泥似的韩三秋,返回英雄堂。
韩三秋醒来时,看见王二花那张焦虑的脸。服了药物的王二花已经能坐了起来,韩三秋咧嘴痴笑。
“相公,你可醒了,急死奴家了!”王二花啜泣着,温柔地抚摸着韩三秋变了形的脸颊。
韩三秋顿感春风拂面,这可是王二花第一次主动地温存他。之前,她和他虽有肌肤之亲,可韩三秋感受到王二花都是被动的、冰凉的、没有温度的。
疲惫至极的韩三秋,身上忽然平添了些许精力,便捉住王二花的手,说:“娘子,你可安好?”
“奴家安好!相公如此恩德,奴家如何报答?”
“娘子,你跟着我,就是最好的报答。”韩三秋喃喃说着,微闭双眼,任凭泪水长流……
这一日,韩三秋领着王二花来到英雄堂附近的一个山洞。
此山洞名曰猫耳洞,方圆不大,洞口朝阳,里面山石溪水相间,苔藓植被互生,端的是人间胜景,别有一番风味。韩三秋和王二花在洞里躺下,王二花依偎在韩三秋的怀里,温柔地说:“相公,二花能嫁给你,这辈子知足了。”
韩三秋激动地搂紧王二花,道:“娘子,三秋娶了你,三生有幸,可恨可叹,你我没有早日相识,虚度了好多时光。”王二花说:“相公说得是!二花也叹和相公相见恨晚。真可谓世事难料啊,你我怎知以后还能否白头偕老。”韩三秋道:“娘子何出此言?三秋这辈子只与娘子一个人好,海枯石烂,永不变心!即便你我死后,三秋也要与娘子合葬一处。”
王二花大喜,道:“相公说得是!一辈子不够我们过,死后我们还要在一起过。相公,不如我们就此商定,死后就葬于此猫耳洞处。”
韩三秋连声说好。两人情到深处,好一番云雨之欢……
王知县的劲头越来越足,好几个月过去了,还没有把官兵撤下来。王知县放下话来,再坚持些时日,巫山上的麻匪将无果腹之物,他们要么下山投降,要么饿死在山里。
但王知县低估了马家军。麻匪们早就经历过快要饿死的生活,这次大饥荒,不过比过往的日子长些罢了。况且,老谋深算的马占山和韩三秋在英雄堂里还备有粮草。麻匪们如冬眠野兽一般,每日里窝在山窝里不动,节省体力,节省粮食。如果此时官兵们乘虚而入,麻匪们定会凶多吉少。但有饭吃的人和没饭吃的人不一样。有饭吃的人怕死,官兵们都不愿冒险上山剿匪。
马家军躲过了生死一劫。
这一日,气温回升。老三和几个兄弟们拼足了力气,在山野里寻找吃的,居然打到两只肥硕的狍子。
众兄弟将狍子拖回来,英雄堂内外生起了久违的活气。马占山高兴地说:“狍子出来了,巫山睡醒啦!兄弟们,好日子又来啦!老三,快去喊老二过来同喜同贺,再喊王大树过来,今天让他掌勺,让兄弟们好好吃一顿。”
老三喊来了韩三秋,再去寻王大树,却不见他的影子。
王大树身在何处?
当他听见马占山吆喝让他掌勺的时候,眼里的杀气冒了出来。他偷偷地躲在一旁,待老三走后,又跑到韩三秋的屋里,一把抱住王二花,道:“娘子,想死我了!”
王大树不叫王大树,叫王成,王二花不叫王二花,叫刘三妹。他们不是兄妹俩,而是夫妻俩,他们有个两岁的孩子,叫王耀祖,现在的名字叫马传宗。
一年前,马占山率众下山抢劫一个千户,路过王大郢时,看到一个小男孩,独自人在路边牙牙学步。小男孩就是王耀祖。马占山见他生得眉清目秀,憨态可爱,当下就抱他入怀。马占山为何如此,和压寨夫人许翠红有关。许翠红一直未能怀孕,当地有个说法,不能生育的女子抚养一个孩子就能怀孕,马占山想让这个孩子给自己引来一个儿子。
马占山将王耀祖掳到乌云顶后,改其名为马传宗。渐渐地,夫妻俩就爱上了马传宗。
王成和刘三妹虽不是千户,却也是殷实人家。他们有了儿子后,过着天伦之乐的小康日子。谁承想幸福如此脆弱.得知儿子被掳到巫山后,他们通过中间人,向马占山表示,愿意倾家荡产赎回儿子,被马占山拒绝。此时此刻,马占山和许翠红已经把王耀祖当成自己的亲生儿子了。
王成和刘三妹悲痛欲绝,王成发誓要打入英雄堂,毒死马占山,抢回儿子。
可怎样才能打入英雄堂呢?思来想去,只有在韩三秋身上想办法。通过接近韩三秋,接近马占山。
而这个办法却很残酷,因为它要以牺牲刘三妹的贞洁为代价。韩三秋喜欢到巫山县城寻花问柳,夫妻俩就躲在山脚通往巫山县城的必经之路上,等他下山,然后,刘三妹以美色引诱韩三秋。
如此计策,对王成和刘三妹来说都是莫大的伤害和耻辱,可是,一切苦痛和失去孩子的苦痛相比,算得了什么?
王成为这个计策上了两道保险。第一道保险是,顺利上山,伺机在马家军的饭菜里下蒙汗药,麻翻一干麻匪,并在马占山和韩三秋的饭菜里投毒,毒死两人;第二道保险是,如果没有机会投毒下药,就营造出王成能掐会算的假象,取得马占山和韩三秋的信任,再伺机行事……
夫妻俩终于等到了韩三秋下山,刘三妹撞了韩三秋,引诱他英雄救美,然后,又炮制了王成被逼上梁山的一出戏,终于混入乌云顶。
第一道保险失效后,王成启用第二道保险,声称相出老爹故去,并借机下山。在季慈堂,他偷偷留下一封书信,相邀王知县剿匪,他在山上做内应。但凡麻匪下山,他便在山顶燃放狼烟,告之消息。老三等一干兄弟下山,王知县便知晓消息,早早做好准备,瓮中捉鳖。韩三秋下山买药,王成并不知晓,否则,韩三秋也是有去无回。
英雄堂前喜气洋洋,而韩三秋的家里,王成搂着刘三妹急急说着计划:“三妹,待会我将蒙汗药放入肉汤里,麻翻麻匪。再把毒药下到马占山的肉汤里。你托病不出,令韩三秋把肉汤端回来,你把毒药下到他碗里,毒死这个畜生。随后,我们带上耀祖下山,到一个麻匪找不到的地方,享天伦之乐。”
王成把一包毒药分成两份,大份的递给刘三妹,恶狠狠地说:“三妹,一定要毒死他!”此时此刻,他对韩三秋的仇恨胜过仇恨马占山。
是韩三秋睡了自己的女人,不叫他死,不解心头之恨。王成匆匆跑到英雄堂,那里早已经人声鼎沸。马占山见王成过来,乐哈哈地吆喝:“大树,你可急煞兄弟们,今日你来掌勺,让兄弟们大饱口福!”
王成诺诺连声,在灶台前忙活起来,偷偷地将蒙汗药放入锅里。
肉汤香味四溢,开锅前,马占山站在炉灶前,道:“兄弟们,英雄堂一向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今日美味佳肴,连肉带汤,每人均分一碗,绝无差异。兄弟们端好海碗,我亲自为你们夹肉舀汤。”
麻匪们一阵呼啸,皆摩拳擦掌。锅盖掀开,马占山操刀掌勺,为众兄弟分肉均汤。分了一会儿,方觉韩三秋不在,正欲吆喝,但见韩三秋捧着两只海碗急急赶过来。韩三秋道:“娘子贵恙,不能前来,由我代劳。”
马占山给韩三秋盛了满满两碗肉汤,打趣道:“二弟快回,和娘子吃喝完后,快钻被窝!”
麻匪们放浪大笑,谁也没注意到,王成眼里的杀气。王成道:“大哥,别光顾着众兄弟,忘了你们一家三口,你且盛上三碗,我送将过去,你们一家三口吃个团圆饭。”
马占山点头称好,盛了三碗,王大树用托盘端起走了。
韩三秋端着肉汤回到家里,坐在床前,要刘三妹喝下,刘三妹深情地望着韩三秋,柔声道:“我知相公舍不得吃喝一口。”
韩三秋憨笑着,用勺子舀起汤送到刘三妹唇边。刘三妹慢慢喝完,道:“相公,你不可太娇惯奴家,你且先喝半碗汤,奴家才能吃喝下去。”
韩三秋的脸上漾着幸福,打趣道:“多谢娘子体贴,受相公一拜!”说罢,喝下半碗。
韩三秋端碗递向刘三妹,刘三妹一不小心,没接住,肉汤肉块溅落在床上。韩三秋说声无妨,又递过一碗,刘三妹又未接稳,肉汤肉块又溅落下来。韩三秋不气不恼,而刘三妹泪光盈盈,泣不成声。韩三秋以为娘子心疼脏了肉汤肉块,细语安慰,刘三妹哭得更伤心了。
刘三妹道:“相公,我体弱多病,大去之日不远。奴家此生没福分与你白头到老,但求死后能与你同处一穴。
相公,你可记得野猫洞?”
韩三秋不解娘子今日为何如此伤感,连忙道:“怎不记得?你我在洞里看日出日落,听松涛山风,还在里面恩爱。”
刘三妹哽咽着,道:“相公,那就是我们的坟墓如何?”又说,“相公,恕奴家放荡,我想要你。”
韩三秋懵懵懂懂地上了床,但却有心无力,渐渐地,韩三秋眼里的娘子模糊起来。忽然,他的眼前天旋地转,接着睁不开眼皮,脑袋里一片迷糊。
随后,他倒了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韩三秋慢慢醒来,发现娘子不在身边,心里一紧,强撑着站起来,走到屋外,但见兄弟们都睡在地上。
韩三秋的腿软了,他跌跌撞撞地找到马占山,却见他已经口吐白沫,摸一把他,身体已经冰冷僵硬。
“大哥!”韩三秋哀嚎一声,抱着马占山的尸体放声大哭。
哭了一会儿,韩三秋仿佛又想到什么,跑到许翠红的屋里,夫人也酣睡着,被下了蒙汗药,但马传宗不见了!
韩三秋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满身是汗,他疲惫地坐在地上,喃喃道:“难道他们是一家?”前前后后又想了一遍,韩三秋放声大哭,喊道:“娘子,谢谢你救我一命!”
没错,刘三妹没有把毒药投在碗里,也没有让韩三秋喝下毒药,只让他喝了半碗有蒙汗药的肉汤,她要将对韩三秋的伤害减最小。
刘三妹已经爱上韩三秋,她爱他,是因为他给了她前所未有的爱。
她又想起了丈夫王成,他把她当成了诱饵。为了救回儿子,她心甘情愿。但是她又想,如果韩三秋是她的丈夫,他会把她当做诱饵吗?肯定不会……
过了一会儿,兄弟们陆续醒过来,围在韩三秋身边,他们知道大哥死了,却不知道更多的细节。
韩三秋看着大家,道:“兄弟们,我等本以为,到了山林有酒肉就可快意生活,岂不知,有了吃喝,没有女人和家庭更是人生一大憾事。三秋不才,不能像大哥一样领着兄弟占山为王了,兄弟们散了吧,回到家乡,好生活着,娶妻生子,延续香火。待我下山投诚,和王知县商谈,免了兄弟们的罪名。”
众兄弟齐呼二哥就是大哥,愿追随大哥继续虎啸山林。韩三秋道:“我意已决,众兄弟听我便好。”
韩三秋刚一下山,便被官兵捉住,押往县衙。韩三秋和王知县谈判,愿以自己的一条性命换取众兄弟无罪。
王知县不情愿,韩三秋道:“王大人,你若不从,我等兄弟继续与你为敌,你胜算几何?”
王知县沉吟片刻,但觉有理,同意了韩三秋的条件。
不日,英雄堂的近百麻匪“解甲归田”,韩三秋作为匪首,被斩头示众。后被家人安葬于乌云顶猫耳洞里……
四十年后的一天,湖北境内的恩施县城一户人家里,女主人刘三妹对四十多岁的儿子王耀祖说:“儿啊,你已娶妻生子,儿孙满堂,为娘也就放心了。日后,你要好好孝敬父亲,善待妻儿和后辈。”
王耀祖诧异地望着母亲说:“娘,你因何出此言语?”刘三妹说:“为娘老了,说话总是颠三倒四。”
王耀祖释然,挑着担子出门讨生去了。
王耀祖走后,刘三妹帮王成洗澡理发,又给家人做好午饭,随后,梳洗一番,走出家门。她租了顶轿子,一路风尘仆仆,数日后,来到巫山乌云顶的猫耳洞前,柔声说:“相公,我趁手脚还灵便来找你了。”
刘三妹进得洞里,将洞门封死,在黑暗和窒息中搂着韩三秋的尸骨,躺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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