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秦淮八艳之一的柳如是之名,取自辛弃疾的《贺新郎》中:“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因为柳如是与钱谦益跨越年龄和世俗眼光的爱情故事,加上柳如是的才女名气,让后人大多以为这是一句极美的婉约词。
可豪放派词人辛弃疾,怎会写一首婉约词?这其实是一种断章取义的误解。《贺新郎·甚矣吾衰矣》延续着辛弃疾一贯的疏狂豪放。
邑中园亭,仆皆为赋此词。一日,独坐停云,水声山色,竞来相娱。意溪山欲援例者,遂作数语,庶几仿佛渊明思亲友之意云。
甚矣吾衰矣。怅平生、交游零落,只今余几!白发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间万事。问何物、能令公喜?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情与貌,略相似。
一尊搔首东窗里。想渊明《停云》诗就,此时风味。江左沉酣求名者,岂识浊醪妙理。回首叫、云飞风起。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
01人生起落志难酬
1140年,辛弃疾出生在山东,彼时北方已沦陷在金人手中,南宋王朝偏安一隅。
为了生存,他的祖父在金国朝廷任职。但工作之余,祖父经常带着年幼的辛弃疾爬上高山,在山顶指着北方的大片山河,告诉他那些都应该是宋朝的土地。他们在忍辱负重,终有一日,会赶走金人,再次成为这片土地的主人。说着说着,这位老人就泪流满面。
辛弃疾望着祖父带血的眼眶,心内热血沸腾,自己的眼眶也酸了。他想起自己亲眼见过金人对汉人不平等的对待,想起祖父小心翼翼地生活,坚定得许下一生的愿望:恢复中原,报国雪耻。
21岁那年,辛弃疾义无反顾加入起义军反金,投归南宋,开始了他在南宋的仕宦生涯。本以为,他可以成为南宋北伐的一把刀,结果却被安排成了地方上的文官。
有心无力,有力使不出,这都是辛弃疾的悲哀。
南宋朝廷认可他的出色才能,却不喜欢他一味主战的性格。安逸惯了的贵族们,一边夸奖辛弃疾,表现出想要恢复失地、报仇雪耻的锐气;一边把辛弃疾派到江西、湖北、湖南等地,治理荒政、整顿治安。
从始至终,辛弃疾都离政治中心很远。可是,他的名气被利用完了后,朝廷还是不待见他。
1181年,41岁的辛弃疾被罢免官职,在江西上饶闲居,过上归隐生活。可他心心念念的,还是北伐杀金,收复祖父曾指给他看得那片大宋河山。醉了还要挑灯看剑,做梦都是战场吹角连营的境况。他身在山野,心在庙堂。
所以,只要有一点希望,他就会义无反顾。辛弃疾曾两次出山,皆以投闲置散结局。
闲居期间,辛弃疾写出无数脍炙人口的词作,表达自己对抗金复国的坚持,和对英雄失路的悲叹与壮士闲置的愤懑。《贺新郎·甚矣吾衰矣》就是其一。
02引经据典写人生
这首词是辛弃疾闲居时,为瓢泉新居的“停云堂”所写。他独自坐在亭中,想起陶渊明的《停云》,感慨万千,就写了这首词。
整首词中,典故诸多,这也是辛弃疾词作的一大特点。
“甚矣吾衰矣。”引自《论语·述而篇》记孔子说:“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作者以此表达自己已然年迈,却还未实现恢复中原,报国雪耻的志向之意。与他在另外一首词中那句“可怜白发生”有异曲同工之妙。
“白发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间万事”化用李白《秋浦歌》的句子“白发三千丈”。即使再无可奈何,他也只是付之一笑,辛弃疾再怎么怨愤朝廷不重视自己,任凭自己英雄迟暮,也还是有一份无人能及的豪迈之情。
“问何物、能令公喜?”引用《世说新语·宠礼篇》记郗超、王恂“能令公(指晋大司马桓温)喜”的典故。还有什么能真正让我感到快乐?似乎,辛弃疾绝望了,看淡了,可如果给他一个上阵杀敌的机会,他必定一马当先。他一直在等,可惜永远没等到,落寞了一辈子。
“一尊搔首东窗里,想渊明《停云》诗就,此时风味。”则浓缩了陶渊明《停云》中有“良朋悠邈,搔首延伫”和“有酒有酒,闲饮东窗”几句。辛弃疾想象着陶渊明当时饮酒作诗的潇洒闲适场景,对比自己如今的闲居生活,自愧不如。
他做不到像陶渊明那般“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他还想“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如此多的典故,写出自己如今知音少,无人诉豪情的寂寞,以及壮志未酬,被迫闲居的落寞悲愤。这一年,辛弃疾已经58岁了,就算有机会征战沙场,怕也不能大杀四方。英雄暮年,可悲可叹!
03青山拟人志高洁
再回头看这句“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词人主观地说青山“妩媚”,青山怎么可能回应?所以词人自己替青山回了,一个“料”字,把自己的情感传递给青山,让无情的自然景色也变得多情起来。青山活了,它成了人。
实际上,辛弃疾正是因为无人可喜,才把注意力转向青山。这又是何等落寞惆怅啊!一腔深情诉自然,既是无奈时苦中作乐,也是词人情感志向的寄托。
无论夕阳几度红,青山依旧在,不老,不骄,宁静祥和、超然洒脱,所以“妩媚”动人。辛弃疾与青山交朋友,也是告诫自己,要像青山一样,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辛弃疾再怎么孤独寂寞,再怎么弦断无人听,宁愿与青山为伴,也不愿意与醉生梦死的统治者们同流合污。高洁之志,自然而然体现出来。
作为归正人,辛弃疾的仕途之路,注定无光。终其一生,当过最大的官也不过一个从四品龙图阁待制。
你们不带我玩,我还看不上你们,不想带你们玩呢!辛弃疾打心眼里看不起那些人,国势衰微,他们还在享受安逸生活。他能怎么办?只有离得远远的。
但他想到了刘邦,想起了那句“大风起兮云飞扬”,以“云飞风起”轻松一笔,写出自己无比豁达的心胸和爱国之情。这世道黑暗,但他依旧向着光明。还有人向着光明,这就够了。他不再执着于世俗,所以豁达。
通读全词,作者的情感由开始的落寞无奈,变成中间的超然洒脱,到最后,已然慷慨激越。美轮美奂如“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都带着一股不可撼动的力量,令人读来感同身受,记忆深刻。
最后,附上陶渊明的《停云》,供诸君赏读。
停云,思亲友也。罇湛新醪,园列初荣,愿言不从,叹息弥襟。
霭霭停云,濛濛时雨。
八表同昏,平路伊阻。
静寄东轩,春醪独抚。
良朋悠邈,搔首延伫。
停云霭霭,时雨濛濛。
八表同昏,平陆成江。
有酒有酒,闲饮东窗。
愿言怀人,舟车靡从。
东园之树,枝条载荣。
竞用新好,以怡余情。
人亦有言:日月于征。
安得促席,说彼平生。
翩翩飞鸟,息我庭柯。
敛翮闲止,好声相和。
岂无他人,念子实多。
愿言不获,抱恨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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