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廖保平
李白一斗诗百篇,
长安市上酒家眠;
天子呼来不上船,
自称臣是酒中仙。
这是杜甫在《饮中八仙歌》中对李白的素描。同为著名诗人,心有戚戚焉,杜甫对李白怀倾慕之情,将李白狂放不羁的个性写透骨头,尤其是那句“天子呼来不上船”,很多人理解为将李白塑造成一个傲视君王的人,即使天子召见,也不是诚惶诚恐,毕恭毕敬,而我行我素,让李白享有反抗权贵的“崇高声誉”,不李白增加了太多“感情分”。
事实真是如此吗?未必。先说杜甫这首诗,是写实还是虚拟?恐怕无从考证,我愿意相信这是杜甫以现实为基础,对李白饮酒作诗的文学创作。
在李白居长安时,确实有过自己喝醉,而皇帝召见的事。《新唐书·李白传》记载:有一次,唐玄宗在沉香亭召李白写配乐的诗,而李白却在长安酒肆喝得大醉。范传正的《李白新墓碑》记载:唐玄宗泛舟白莲地,召李白来写文章,李白已在翰林院喝醉了,玄宗就命高力士扶他上船来见。可见,杜甫的诗确实以现实为创作基础。
不过,“天子呼来不上船”则典型的“文学加工”,以至于人们以为是写李白傲视天子,其实对李白喝醉之后的丑态描绘。理解这句诗的关键在“船”字,对于这个“船”字有五种解读:
第一种:说这个“船”是皇权的代称。李白不听皇帝的召唤,藐视皇权,不与皇室合作,不上他的“贼船”。
第二种:说这个船就是水上的船。就是《李白新墓碑》所记载的,唐玄宗在白莲池泛舟,召见李白,李白已经喝醉了,上不了船,由高力士扶了上去。
第三种:说船字指的是衣襟或扣子。根据是《康熙字典》,“衣领曰船”“或言衣襟为船”。于是解释为李白由于酒醉,在天子召见他的时候不扣扣子、衣冠不整、邋邋遢遢。
第四种:说“船”字其实是个“穿”字,由于两个字同音,所以误写了。说李白听到天子召唤时因酒醉而没有穿好衣服。
第五种:说根据《辞海》,船在古代是一种酒器。天子把李白召进宫来,李白看到没有摆上酒器,就半开玩笑地说:臣是酒仙,怎么不拿酒来给我喝呀?
我想无论杜甫的诗是写实写虚,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写李白酒醉后的状态。一个人喝高了,醉成一滩烂泥,哪怕是神仙,看上去也是东倒西歪,形容邋遢,哪里还有清醒的理智来顾及形象,讲究仪容?基于这样一个最基本的常理,我认为,李白酒醉并不会因为他是诗仙就较常人特别一些,既然已经烂醉如泥到“酒家眠”的程度,也就顾不上礼仪形象了,更不可能在这个时候还能够想到什么藐视皇权,不上船与皇室合作这等高深的事。
所以,五种解读中除了第一种,余者我认为都合情合理。说第二种,有人会觉得既然李白喝高了上不了船,为何诗又说成“不上船”,“不上船”同上不了船是两个意思。但在我看来,是一回事,李白唱醉了,就想睡觉,你偏要扶他上船,他会有反抗,但不是反抗皇权,而是一种本能的生理反抗——醉了睡着舒服,折腾不舒服,所以不想折腾,故“不上船”。第三种、第四种解读很写实,李白酒醉,天子派人来叫时,只见他已经醉得不成体统。第五种解读说明李白醉得还不喝够,意犹未尽,见了皇帝还想再喝两杯。至于那句“自称臣是酒中仙”更是一句“酒话”,别人说他喝醉了,不能再喝了,他偏不认同,非说自己是酒中仙,没有醉,还能喝,再一杯。这样理解整首诗符合逻辑、常理及诗的本意,应该不会有大问题。
杜甫写这些文人之所以用“仙”字概之,一方面是此人行为非常人能比——如李白,皇帝要召见,竟然衣冠不整,这是有失礼仪的,只有仙人才敢这样造次;一方面表明一种羡慕之态,因为杜甫自己做不到“仙”。这诗符合杜甫赞美李白的原意,但绝不是赞美李白不听皇帝的召唤,藐视皇权,不上“贼船”。杜甫作为大唐王朝的一个臣子,向来谨小慎微,断然不敢欣赏和赞美这种大逆不道的行为。而且他写这诗真是那样“反动”,随便有个官员在皇帝面前告上一御状,杜工部不死也得掉层皮。
我之所以认为这诗是写李白醉后丑态,还有一个基本的常理是,君权极隆之时,世上还真有天子叫不动的人?李白又不是皇帝的老爸老妈,也没有手持免死金牌。倘若李白真有反骨,胆敢抗逆君命,会有好果子吃吗?如果真是造成一种君臣严重冲突,而皇帝又能宽宏大量不予计较,那么在正史里,史官们会大书特书记上一笔,称明君大度非凡。可是史书里并没有此记载,看来李白还是没有顶撞皇帝,只不过,对一个酒疯子的邋遢无礼,皇帝一笑了之,谁会跟一个酩酊大醉的人较真呢?读这诗的人,不自觉地美好化起李白来,真是一种意淫的解读,分明不符合常理,不符合历史。
有人搬出李白的诗句,“安能催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来证明李白不恋官场,这恐怕也是一种意淫的解读。这是李被排挤出朝廷,由东鲁南下漫游吴越时写给友人的一首诗《梦游天姥吟留别》里的句子,是仕途失意的一句牢骚话,万不能当作李白多么清高的证据。李白只能算是假清高,你在王侯将相屋里卖笑陪聊,打躬作揖装孙子,有肉有酒的时候,怎么不说“安能催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怎么就没有想到保全人格尊严?等到被排挤出官场了,就清高起来了,谁信。
李白未入仕途之前丝毫也未显出对仕途的清高,而且比谁都更加积极地“跑官要官”。从青年时代起李白就遍访四川地方政要,并向这些官员索要“名片”,想要他们举荐自己。此后,为了“十年寒窗脱青衿,一朝能为帝王师”,他玩起终南捷径——隐居岷山待价而沽,广汉太守慕名前去看望他,使他的名声渐大。开元十三年(725年),25岁的李白出川漫游全国各地,到处推荐自己,都没有被重用,在这些年,失落的李白只能以酒浇块垒:“酒隐安陆,蹉跎十年”。十年后,他到了首都长安,寓居在玉真公主别馆,期望“攀龙见明主”,然而仍无结果,其落魂孤苦不难想见,以至于大叹,“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
天宝元年(742年)初夏,李白被皇帝召见,咸鱼翻身的欣喜一洗长期淤积的苦闷:“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皇帝给了李白一个翰林供奉,这是一个闲职,陪皇帝谈诗论文、献赋作词的职务。也正因为李白当的不是参与军国大政的大臣,而是文艺干部,有点小个性皇帝也就不计较了,“天子呼来不上船”也没什么,倒是在这段时期里,李白写了不少“摧眉折腰事权贵”的诗歌。
李白就当了这么一个闲职,最后还是被排挤出局,可见这官场的竞争是何其惨烈,在这个闲职上他不能有所作为,与他最初“申管晏之谈,谋帝王之术”的愿望相去甚远。李白留在世人视线里的总是那个飘逸的谪仙人模样,但从李白“跑官要官”的历程看,他是个十足的官本位主义者,热衷功名,以天子赏识为荣耀,以贵妃为之捧砚为夸炫,以权臣为之脱靴为自负。如若不信,这里讲一个故事,李白骑驴过华阴县,在县衙前没有下驴,被衙吏捉拿,县令喝问他何许人。李白索笔作诗一首:“予生西蜀,身寄长安。天上碧桃,惯餐数颗。月中丹桂,亦折高枝。曾使龙巾拭唾,玉手调羹;贵妃捧砚,力士脱靴。想知县莫尊于天子,料此地莫大于皇都。天子殿前尚容吾走马,华阴县里不许我骑驴?”活脱脱一个以势压人的家伙,华阴知县被压的赶紧赔罪,恭送他出境。
“我本不弃世,世人自弃我”,被排挤出官场的李白最后放弃了他的当官之梦,散发弄扁舟,浪迹天涯,晚年相当凄惨,但他确实从推崇权贵的官本位中解放出来了,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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