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明皇的蜕变
乐朋
谥号“至道大圣大明孝皇帝”的唐明皇李隆基,开创了传颂千载的开元盛世,又酿下安史之乱的苦酒。其功过当作XX开,我没兴致;于此仅说一说他的蜕变。
即以于今标准论,唐明皇也可算难得的复合型人才。“英断多艺,尤知音律,善八分书。仪范伟丽,有非常之表”的他,集政治家、音乐家、书法家于一身,又是风流倜傥的美男子。他刚接手时的唐王朝,“朋比成风,廉耻都尽”,他继承了一个烂摊子。敢作敢为的唐明皇,在姚崇、宋璟等辅佐下,黜幸杜奸,焚珠戒奢,禁乐明教,重振“贞观之风”,缔造出一个繁荣盛世。此时的唐明皇,堪称奋发有为的明君。
是什么原因使这位励精图治的明君后来变得昏庸、腐败了呢?
有种说法称,“自天宝已还,小人道长”,是李林甫、杨国忠等宵小奸人误国。元稹《连昌宫词》云:“弄权宰相不记名,依稀忆得杨与李。庙谟颠倒四海摇,五十年来作疮痏。”
李林甫、杨国忠两个坏蛋,对唐王朝的由盛转衰当然负有责任;但是,他们负不了主责,更不该负全责。第一,“小人道长”并非起于天宝,早在开元时期就有了;第二,李、杨作为人臣,他们被重用、宠信,离不开唐明皇的支持、纵容;第三,皇帝作为“一把手”,出了问题,不能怪罪“副手”,不能把一系列错误推诿他人,让李、杨代唐明皇受过。如把过错、责任统统算在“副手”身上,说唐明皇是受蒙蔽、诱惑,那就永远跳不出“皇上圣明,臣该万死”的历史误区。所以,说“以玄宗之睿哲,而惑于二人”,或曰其蜕变是“用人之失也”,经不住推敲,经不起历史与现实的检验。
另有一说似也只触及皮毛。这就是,唐明皇后期“志虽慕于圣明,情不胜于嗜欲”,或者说,“上在位多载,倦于万机,……故杜绝逆耳之言,恣行宴乐,衽席无别,不以为耻”。一些唐代诗人咏叹云,“君王游乐万机轻,一曲霓裳四海兵。”(李约《过华清宫》)“霓裳一曲千峰上,舞破中原始下来。”(杜牧《过华清宫绝句三首》)一句话,唐明皇执政时间长了,倦于政事,转向歌舞、美人,由生活腐化、道德堕落,而至朝政紊乱,风气败坏。这样把人性的弱点当作唐明皇昏庸、腐败的根源,仍是拣了芝麻丢了西瓜的皮相之论。
唐明皇的前半生与后半生,判若两人。由圣哲而昏庸,由勤政而怠政,由禁乐戒奢始而以纵情声色终,其蜕变之烈,宛若吃了催化剂,从天使变为魔鬼!
其实,与其诿过于“小人”,或追索唐明皇的操守、德行,怨他不能慎终如始,不如从权力制度层面着眼,探究其蜕变的本质与症结。倘依愚见,真正的原因或许有两条。
大权独揽的集权制必然使人腐败。此其一。有道是,绝对权力绝对腐败。唐明皇上台后口含天宪,把最高权力操在一已之手。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他想干啥就干啥。比如用人,他要提拔重用李林甫、杨国忠,谁敢说个“不”字?安禄山这个野心家,他收为干儿子,又授以兵事重权,连杨国忠也无可奈何。再如享乐,要找称心的美女,可以扒灰、把儿媳作宠妃,全然不讲礼义廉耻。所有这些腐败行为,都是中央集权制度、最后权力又集中于唐明皇一人惹的祸,与皇帝个人的品性、修养,干系不大。
权力的终身制必然使人昏庸。此其二。中国的皇帝,只要不是傀儡,就注定一直要做到死的那天,才肯交出权力。唐明皇在位长达42年。马嵬之变后被儿子逼宫退位,仍顶着“太上皇”的头衔。要一个人勤政廉政几十年如一日,我看就是孔夫子、华盛顿都办不到。长期掌权的终身制,使本来很有进取心的人日渐变得庸懒起来,加之特权享受的消磨、腐蚀作用,睿哲如唐明皇,也厌倦政务、只想享乐了。其蜕变实为无限权力结出的苦果。
高度集权制、权力终身制,此乃中国皇权体制的固有特色。既然是李家的天下,国家是李家的私产,唐明皇做完明君做庸主,辟出个开元盛世又闹出个安史之乱,有什么可奇怪的呢?
唐明皇的蜕变表明,领袖人物无论多么圣明、干练,说到底总是靠不住的。而唯有从体制、制度上防范,废止集权制、权力不受限制之类陈腐、落后的东西,实行分权制衡,有限任期,透明运作,公开监督,才有可能杜绝唐明皇蜕变的悲剧。风流天子唐明皇,倒使我记起辛弃疾的词:
“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
注:文中所引除已标明者外,见《旧唐书》本纪第八和列传第五十五、五十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