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容美人,第一层境界大概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再上一个境界的话,当是“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而我觉得最打动我的,依然是如今几乎被用滥了的“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齿如瓠犀,领如蝤蛴”。
诗的语言,总是令人浮想联翩,想象那样一个姑射仙人、洛水之神、楚地山鬼、巫山神女,想象中国历史上所有的惊艳了红尘的美人,想象着月色与雪色之外的那种绝色,“腕摇金钏响,步摇玉环鸣”的流水般清澈又灵动的响声似乎就在耳边回响,华服缱绻,委委佗佗,如山如河,似乎美人衣袖挥动间的清风似乎才掠过身畔。
文字总是令人动容,而赋予文字灵魂的,总离不开那样一个人,那样一段时光,那样一场红尘中的挣扎与爱恨。
我们知道西施貂蝉,知道飞燕玉环,知道洛水边的是宓妃,可“手如柔荑,肤如凝脂”的那个人是谁呢?
她是庄姜。庄姜何许人也?她是齐国姜氏之女,也就是我们所熟悉的“姜太公”的后裔,史书上记载她嫁给了卫庄公,她自己的名字如今已不可考,所以后人一般都称她为“庄姜”。
庄姜应该算是当时顶级的“名门贵女”,描写她的身份的时候,人们这样说——“硕人其欣,衣锦褧衣。齐侯之子,卫侯之妻。东宫之妹,邢侯之姨,谭公维私。”
瞧瞧这庞大的关系网,生生涉及了四个有名有姓的诸侯,齐国的女人们,也算是对得起“齐大非偶”这样的辞婚理由。
庄姜不仅身世非凡,还是个令人断肠的美人。先秦的人最为苛刻,动不动就骂人不称华服。可是对于庄姜,所有人都是竭力地描绘她与盛美的华服的相得益彰,用最美好而真挚的词语描绘她的容颜,又取来山河以喻她的风姿。
真真是北国有佳人,倾国又倾城。
更令人艳羡的是,庄姜不仅有钱有貌有地位,还极其有才华。据说她是中国历史上“有名有姓”的第一位女诗人,连向来不近女色的朱老夫子也对她缓了颜色。
作为一个女人,她在《诗经》里出场次数很多,留下的还都是正面事迹。她的“足迹”遍布邶风、鄘风、卫风等诗,明明是君王留名的剧本,却也为她留下了几枚小小的竹简。邶风诗序里连着数首诗都称“庄姜所做”,到底是否是庄姜所做,我们已经无从得知,这几首诗写不尽她漫长的人生,却分明溢出了那强烈的属于她的感情。
许多儒者都骂卫、郑风“淫”,相对比之下,同为古人心中的“淫诗”,卫风里的故事比起郑风更加的压抑与痛苦。纵观卫国公族历史,“父娶子妻”、“子辱继母”等等乱伦之事屡见不鲜,一个国家的历史,写满了女性的无奈与坎坷,并又把这一切的丑陋不堪推到了女人身上,庄姜就是嫁到了这样的一个国家。
对比自己的侄女宣姜在出嫁路上被公公卫宣公强行纳为己有,似乎庄姜的遭遇也不算坏。但是庄公酷暴寡恩,早有爱妾,比知否的“纮郎”还要极品得多。
这段婚姻的最初,是笙乐,美酒,华服,与世人的祝福。她从齐国嫁到卫国的那天,迎送新妇的阵势,十里红妆,朱幩镳镳,艳羡了世人,车中的王姬,面如桃李,风华绝代,倾倒了卫人,卫国酸腐的臣子竟然为了不打扰庄姜和庄公的春宵而早早退朝,说着“大夫夙退,无使君劳。”
她简直使所有人都情不自禁地对她温柔了起来,可惜,最该对她温柔的人却最是薄情。盛大的婚姻背后,是庄公惑于嬖妾,甚至另有爱子。庄姜只能长久地面对无法逾越的宫墙,面对漫长而孤寂的余生。国人说庄姜美而无子,对她又可怜又担忧。没有丈夫的宠爱与保护,她潦倒不堪,身在夫人之位,却已经失了夫人之尊。妾氏僭礼,她无可奈何,闲言碎语,她充耳不闻。
这段婚姻最后,也只是夫人对庄公的指责与对自己的哀其不幸罢了,岁月、时代,和无情人,生生把美人折磨得不成样子。
美人拿的不是大女主剧本,武则天无法得宠于”丈夫“,还能利用一下名义上的“儿子”而走上人生巅峰,庄姜在庄公死后,境遇却更为凄惨。
庄姜本来无子,为了保障自己的人生,她收养了公子完,耐心培养。公子完因为庄姜,成为庄公的唯一嫡子,很顺利地登上王位,按理说,“剧情”走到这里,庄姜总归该迎来一个还不算坏的结局了。可是,备受庄公宠爱的嬖妾的儿子州吁,因为庄公的偏心无度,积累了不小的势力,桓公六年,州吁作乱,并且成功篡位,卫桓公依礼继位却开春秋国君被弑之先例,而失去了最后的依靠的庄姜的遭遇,则更不用说了。
“终风且暴,顾我则笑,谑浪笑敖,中心是悼。”
州吁放浪无礼,对名义上的母亲毫无尊敬。庄姜被州吁肆意侮慢而无可奈何,只剩下慢慢的哀伤。
“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亲自送别自己深宫里唯一的好友——公子完的生母戴妫之后,庄姜在宫墙里彻底地成为了孤家寡人,余生多是无助,过往尽是寂寞,生死史册无名,哀愁溢出简帛,连属于自己的名字都未曾留下,后人只用齐大非偶的那个姜,酷暴寡恩的那个庄,组成了她。
从始至终,美人何辜?
岁月厚待美人,时代却不。
作者:齐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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