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曰:
当年得意如芳草,日日春风好。拔山力尽忽悲歌,饮罢虞兮,从此奈君何。
人间不识精诚苦,贪看青青舞。蓦然敛袂,却亭亭,怕是曲中犹带楚歌声。
——辛弃疾《虞美人》
《霸王别姬》
一 人性美的存在状态和幻灭过程
请允许我不谈剧情,直接说说我看完电影的最大感受。
我认为,《霸王别姬》最伟大之处,是它全方位的展示了人性美的存在状态和幻灭过程。
一个与世无争,只是把自己的爱全部给了热爱的艺术事业和倾心于之师哥的戏子,为什么会被现实一次次的打击,而那个从小一块长大对他无微不至关爱照顾的师哥怎么会背叛他?一个决心掌握自己命运,不惜舍弃一切,洗尽铅尘,把自己全部的爱都给了一个男人的妓女,为什么会被自己最爱的男人背叛,到头来还是被人当作一个婊子?而这个英雄救美,爱她护她和她经历半辈子风风雨雨却从不离弃的男人到头来为什么会背叛自己的女人?一个行侠仗义,演着霸王而且有着英雄主义情结的男人,会为了民族气节而拒绝为日本人唱戏的男人,到最后怎么会背叛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
可以把这一切解释为历史政治一系列的原因,但艺术只会敏感于具体的生命状态,并为这种生命状态寻找表现形式。说到底,艺术和历史政治乃至道德都无关,它只关注人性。
那么,我们还能接着发问:为什么程蝶衣不是在文化大革命被师哥批斗的时候自杀,而是会在文革结束后?为什么程蝶衣会坚守师傅教导的从一而终,到最后即使面对自己心爱的段小楼背叛自己,也不去揭发师哥,却把矛头指向了菊仙?
写小说《霸王别姬》的李碧华有句名言:婊子合该在床上有情,戏子,只能在台上有义。
难道真的是婊子无情?戏子无义?
二 “三角恋”和从一而终
程蝶衣与段小楼
蝶衣从最进京剧班后,就与小楼有着很深厚的感情。我们可以看到许多感人的画面:小豆子由于是妓女母亲的孩子,受尽羞辱,是小石头给了他唯一的关怀和温暖;小石头怕小豆子压腿太疼,偷偷给他踢走了砖块,而被师傅惩罚;小石头受罚,黑夜冬天在院子了跪着,小豆子则隔着窗子心疼地看着他,等小石头回来后则自己光着身子,却把被子给小石头裹上。接着那个他们依偎在一起睡觉的场面大家一定很难忘记,小豆子紧紧地搂着小石头,仿佛怕失去了他。
毋庸置疑,他们都是相互喜欢的,但是,小楼对蝶衣只是好兄弟一样的感情,而蝶衣对小楼则超越了亲情。由于总在戏中扮演青衣,唱的是女腔,学得是女形,而且在后来受到变态太监的羞辱而失了童贞洁,和再后来为了给小楼拿回宝剑而屈身于袁四爷,久而久之,在社会及角色中,他越来越倾向于女性。对小楼,他也一直是以一个女性的角色,例如帮小楼舔伤口,给小楼画脸谱,其亲昵的动作无不体现出他对小楼的超出一般的感情。但是,小楼渐渐地疏远了蝶衣,去寻花问柳,只因为他是个正常的男人。
程蝶衣与菊仙
从一开始蝶衣对菊仙就充满了敌意,嫉妒,因为她抢走了小楼,一个蝶衣生命中最最重要的人。他们之间也许存在着一场战斗,而蝶衣注定是失败者。
可是,在一幕幕蝶衣与菊仙的对视中,蝶衣对菊仙又有一定的依恋,是一种对于母亲的依恋。尤其在他戒毒瘾时菊仙抱着他哄他睡觉更表现得淋漓尽致。蝶衣从小就被妈妈送到京戏班,连妈妈的最后一眼都没有看到。因此他对母爱是渴望的。并且菊仙和蝶衣妈妈得出身一样,都是妓女,更给他一种幻象,菊仙有着他妈妈的众多特性,母性,妓女。因此他对菊仙的感情就非常的矛盾了,在敌视与依恋中徘徊。当然,依恋只是小部分,大部分还是仇视。
菊仙在情感上最了解他,明白他的痴和恨,挣扎和落寞。可是对于菊仙而言,程蝶衣始终都是那个打扰了她和段小楼太太平平过日子的扫把星。因此,她会欺骗程蝶衣去救小楼。
段小楼与菊仙
段小楼最开始去花满楼,是为了寻开心,他救菊仙,是因为性格里的豪气使然。而当菊仙最后送上门来,并以死相逼要求段小楼娶她时,我想,成全这个女人会是大多数男人面对免费午餐的必然选择。但是,菊仙的所有情感,都是建构在段小楼身上的。她的恨、不安、愤怒,都是来源于对这个男人的爱。因此,段小楼那句“我不爱她,我从来就没有爱过她”的话,才会像是浸了毒的利剑一样将菊仙多年来所有的情感和坚守一剑击垮,并将她最终推向绝望的深渊。
程蝶衣的从一而终
在艺术上,程蝶衣对京剧痴情,真正做到了从一而终。在感情上,他对心目中的霸王段小楼也同样做到了从一而终。尽管两人彼此之间因为各种原因分分合合,但是,程蝶衣对段小楼的爱从未终止。他把生活中的自己当做了舞台上的虞姬,对霸王忠贞不渝,死也得死在霸王身边。
程蝶衣的从一而终贯穿他的整个生命,虞姬如果不为“霸王”死,是对爱情的否定;演员如果不献身于艺术,是对艺术的否定,正是这样虔诚的信念——“从一而终”始终在敲打他伤痕累累的心灵,止住了他一次次走向死亡的蹒跚步伐。当久被镣铐的心灵终于解放了,他终于又能在久违的舞台上,和自己所爱的人倾心演绎自己热爱的京戏,他怎能遏制自己成为“虞姬”的冲动呢?他以诗意的悲剧性圆满完成了自己对爱情、对艺术、 对理想的献祭,他以自己的死亡最后一次完美地维护了爱情和艺术的纯洁性,维护了“从一而终”。
三 文 革
终究还得说说文革。
再回顾一下《霸王别姬》里边那个刺痛人心的场面吧:程蝶衣和段小楼被红卫兵压着去批斗,面对红卫兵“段小楼不投降,就叫他灭亡!”的逼迫,段小楼令人震惊的妥协了,背叛了,他揭开了程蝶衣身上永远挥不去的伤疤,“他当了汉奸……他给大戏霸袁世卿唱……他给袁世卿当了,当了……”“打倒程蝶衣!”而那个早已在戏台上和生活中把段小楼当做霸王的程蝶衣,看着段小楼丧尽天良,沉痛的叫喊着:“霸王都跪下了,京戏能不亡吗?”他揭发段小楼,却将矛头对着了菊仙:“她是个臭婊子!淫妇!去逗她呀!”而最令菊仙痛心欲绝的是,段小楼竟然也背叛了自己,“我不爱她,我和她划清界限!我和她划清界限了!”这个她倾其所有爱着的男人,竟然说出了这种话,她选择了自杀。。。
陈凯歌把这段他亲身经历过的历史拿来当背景,只是景片般地映衬出一个绝望的“三角恋爱”,为表现人物提供一个舞台而已,并没有着意去批判这段血迹斑斑的历史。但是,我们在今天看来,还是会感到震惊: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时代?
文化大革命虽然是从上层政治集团开始往下蔓延,但这十年中国大地上发生最多的却是在民间。这段影像也足以概括文化大革命的民间版本是怎样的:那就是用一种力量巨大的民粹主义,把人们躲藏在街角,埋藏在心底的恶全都激发了出来,并把它们转化为表演,转化为暴力。那些在文革中大打出手的,往往是每个行业的失败者,嫉妒者,当有了行政力量的鼓动,潜藏在他们心里早就想做出的行动一下子都能做了。批斗别人自己就有了安全,因此批斗又造成了一个恶性循环。这实在是中国人在精神上的一大灾难。
对于我们没有亲身经历过文革的来说,在这大谈文革难免会让人觉得肤浅,而真正经历过并且有着切肤之痛的人来说,他们又不愿意多讲,又或者他们已经死了。可是,毕竟还有活着的勇敢者,他们敢于,揭露历史,反思历史。让我们还能感受到那个疯狂的年代和丑恶的人性。
四 雌雄同体
程蝶衣凭着深刻的内心体验和高超的艺术表现力将戏台上的虞姬演绎的惟妙惟肖,出神入化。连看台上的袁四爷都有那么一两刻恍惚起来,送横幅:风华绝代。这是作为艺术家的程蝶衣达到的空前的艺术成就。另外,生活中的程蝶衣,把作为“假女人”对师兄的爱和戏台上虞姬对霸王的爱糅合在了一起,段小楼是程蝶衣心目中的霸王,而他是生活中的虞姬,虞姬是戏台上的他,程蝶衣真正做到了戏人合一,五官端正的“男儿郎”也可以是千娇百媚的“女娇娥”。这就是雌雄同在,雌雄同体的程蝶衣。
五 天人合一的表演
毫无疑问,张国荣在《霸王别姬》里边的表演是杰出的。
陈凯歌曾为哥哥的动人演出而感慨不已:
他的眼睛中流露出令人心寒的绝望和悲凉,停机以后,他久坐不动,泪下纷纷,我并不劝说,只是示意关灯,让他留在黑暗中。此刻才明白,必以个人感情对所饰演的人物有极大的投入,方能演出这种境界。这是一种“人戏合一”甚至“天人合一”的造诣。以高度凝练的专注和真诚追求艺术完美的形态,相对于一些视“演戏”如职业”、例行公事或游耍的行内人,张国荣的认真和择善固执,恍如一道清泉,源源流泊,生生不息,既对比了俗流,也照现了他内在外在的日月光华。
张国荣已经把自己当作了程蝶衣,程蝶衣的一颦一笑,都让他感到同病相怜。
曾有人惋惜张国荣,说他生不逢时:演戏有周润发,唱歌有谭咏麟,哥哥怎么也过不去。但哥哥实在把演艺事业放在了生命中极其重要的部分,全身心的投入,不遗余力的付出,再加上本身的天赋和卓尔不群的相貌,他真正达到了艺术家的水准。尤其是这部《霸王别姬》,真真的是达到了天人合一的境界。
那么,天人合一的境界到底是怎样的呢?
钱钟书在《谈艺录》里边这样写:“盖艺之至者,从心所欲,而不逾矩:师天写实,而犁然有当于心;师心造境,而秩然勿倍于理。”
到了这种境界,就是领悟天意,自如创造,既不强求于人,也不强求于天。
最后,再说说《史记·项羽本纪》。
《项羽本纪》是太史公《史记》里边最精彩的篇章之一,司马迁以饱满的热情歌颂了楚霸王传奇而悲壮的一生,对他的英雄气概和建立的丰功伟绩给予了极大的赞美,但同时也对他的妇人之仁、不听谏言给予了深刻的批评和惋惜。
同时,在文学上,《项羽本纪》也达到了极高的艺术成就。尤其是霸王别姬这段。
尽管后人大多以为这段项羽悲歌别姬是司马迁自己的发挥,不是史实。清代周亮工说:“垓下是何等之时?虞姬死而子弟散,匹马逃亡,身迷大泽,亦何暇更作歌诗?即有作,亦谁闻之?而谁记之欤?吾谓此数语者,无论事之有无,应是太史公笔补造化,代为传神。”
但是,古希腊的哲学家亚里士多德说过,“诗比历史更真实”。我们现在不是从历史的角度看楚汉之争的真相,而是从艺术的角度看司马迁的情怀。太史公的这篇杰作,将楚汉之争提升到了一个新的美学等级,战场成了审美的战场,而楚霸王和虞姬成了审美的对象,让后人一代代的为之唏嘘、为之赞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