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钟百超

一

人的一生，祸福难料。“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但是，面对眼前的祸与福，有多少人能够坦然？

柳宗元不能，他完全被眼前的灾难所压倒了。这场灾难，不亚于压在孙悟空头上的那座五指山。不过，孙悟空最终还是跳出了五指山，获得了自由。而柳宗元呢，他能否摆脱所有的羁绊与不幸呢？

被贬永州之初，在柳宗元心目中，永州成了囚牢，因而，他把永州的山视为囚山，把永州的溪视为愚溪。

元和四年（809），柳宗元游览西山，写下了“始得西山宴游记”。这篇游记，反映了柳宗元怎样的心绪？

游记一开篇，便将自己的苦衷像倒苦水一样倾泻出来。“我自从成为有罪的人，住在这个州里，就常常恐惧不安（自余为僇人，居是州，恒惴栗）。”作为一个戴罪的人，柳宗元时刻感到惴惴不安，为何感到不安？

在《寄许京兆孟容书》中，柳宗元坦言，“回想我自从获罪遭到贬谪到这里已经五年了，五年来，还不曾有过朋友故人和与我同事过的大臣愿意给我写信。这是为什么呢？当今朝廷，到处都是陷害和诽谤，到处都是怀疑和欺罔，这确实是令人奇怪又令人畏惧。自从遭到贬谪以来，我孤独无助，形单影只，忧心忡忡，焦虑烦闷，只凭自己的这半条生命苟延残喘罢了，而且现今已是百病缠身，腹中总有一股痛楚郁积不散，所以常常是不思茶饭，不食自饱。有时忽冷忽热，一会儿着凉一会儿上火，现在已是日渐消瘦，然而这却并不仅仅因为这里的瘟疫毒气所导致的。（伏念得罪来五年，未尝有故旧大臣肯以书见及者。何则？罪谤交积，群疑当道，诚可怪而畏也。是以兀兀忘行，尤负重忧，残骸余魂，百病所集，痞结伏积，不食自饱。或时寒热，水火互至，内消肌骨，非独瘴疠为也）”。

被贬永州，朋友与故旧都不给他写过一封信予以安慰，人情世故如此淡薄，陷害和诽谤盛行，怀疑和欺罔并存，孤独无助，形单影只，百病缠身，茶饭不思，柳宗元怎能不感到不安。

如何去排遣心中的忧愤？“如有空闲时间，就慢慢地行走，无拘束地游玩。每日和那些同伴，上高山，入深林，走到曲折溪流的尽头。幽僻的泉水，奇异的山石，没有一处僻远的地方不曾到过。到了目的地就分开草而坐下，倒尽壶中酒，一醉方休。醉了就互相枕着睡觉，睡觉了就做梦。心里有向往的好境界，梦里也就有相同的乐趣。睡醒了就起来，起来了就回家。（其隙也，则施施而行，漫漫而游。日与其徒上高山，入深林，穷回溪，幽泉怪石，无远不到。到则披草而坐，倾壶而醉。醉则更相枕以卧，卧而梦。意有所极，梦亦同趣。觉而起，起而归）”。

一个人落魄到这个地步，也只好寄情于山水之间。可是，正因为游览了西山，柳宗元的心态便发生了转变，这是为何？

二

新发现是燃点希望的火炬，是提振精神的催化剂。柳宗元以为自己曾经游遍了永州的山山山水水，再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可唯独的就是，他未曾知道西山的奇异特别（以为凡是州之山水有异态者，皆我有也，而未始知西山之怪特）。那么，西山的奇特表现在哪里？

西山居高临下，视野开阔。“我们随后攀援登上山顶，随意坐下观赏，附近几个州的土地，就全在我们的坐席之下了（攀援而登，箕踞而遨，则凡数州之土壤，皆在衽席之下）。”当年，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如今柳宗元登西山，想必也有“一览众山小”气概和俾睨群雄的壮志。正是站在最高点，就能将眼前的景物一览无余，“这几州的地势高低不平，高处是深山，低处是洼地，像蚁封，像洞穴，看上去只有尺寸之远，实际上有千里之遥。这为千里之内的景物聚集、紧缩、累积在眼下，没有什么能够隐藏。青山萦回，白水缭绕，外与天边相接。向四面望去都是一样的景象。（其高下之势，岈然洼然，若垤若穴，尺寸千里，攒蹙累积，莫得遁隐。萦青缭白，外与天际，四望如一）”。

此时此刻，柳宗元才真正感受到西山的奇特所在，“登上山顶然后才知这座山的特别突出，与小土丘不一样。辽阔浩渺啊与天地间的大气合一而不能得到它的边际，悠然自得啊和大自然交游而不知它的尽期。（然后知是山之特立，不与培塿为类。悠悠乎与颢气俱，而莫得其涯；洋洋乎与造物者游，而不知其所穷）”。

西山毕竟有别于小土丘，因为凝聚了天地浩气，它是如此的悠然自得；因为与造物主一起交游，它是那样的怡然自适。

三

有了这番认识，人就多了一份豁达。于是乎，“拿起酒杯斟满酒，喝得东倒西歪地进入醉态，不知太阳下了山。灰暗的暮色，由远而至，直到看不见什么了还不想返回。（引觞满酌，颓然就醉，不知日之入。苍然暮色，自远而至，至无所见，而犹不欲归）”。这次喝酒与以往是大异其趣。这是觉悟后喝的酒，于是就多了几许情怀，这情怀是什么？

“我只觉得思想停止了，形体消散了，与自然界万物不知不觉地融为一体了。游过西山然后才知我以前不曾真正游赏过，真正的游赏是从这里开始的。（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然后知吾向之未始游，游于是乎始）”。在大自然面前，人是极其渺小的，有什么不能释怀呢？于是，柳宗元终于感悟了，以往对永州的成见瞬间崩溃了，眼前的一起多么美好，多么值得留恋，以至于不忍离去。

更有甚者，在大自然的怀抱中，人自然而然地与大自然融为一体，不分彼此，与万化冥合，与天地为一，便是人生的至高境界。

从“恒惴栗”到“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从“觉而起，起而归”到“而犹不欲归”，这是怎样的转变。一次不经意的游览，便使柳宗元对永州，乃至自己的人生，发生了如此大的认识上的变化，那么，真正改变自己的，应该是什么呢，难道仅仅是西山宴游吗？

2019.9.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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