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绵不绝的冰川雪峰,广袤苍凉的戈壁沙漠,辽阔寂寥的荒原野岭,是公元643年玄奘离开印度踏上了返回长安的漫长途程时,进入茫茫帕米尔高原之后司空见惯的景观。然而,当他踏进高原深处的朅盘陀国地域之后,一大片色彩斑斓的草滩映入眼帘。他精神为之一振,极目望去,只见广阔的大草滩尽头,一座石头垒砌的城池,在高入云天的雪山庇护下巍然屹立。
石头城远景。 (马恒健/图)
他眼里的景物,不是极度的鞍马劳顿产生的幻觉,也不是海市蜃楼的自然奇观,这座庞大的石头城,正是朅盘陀国国都。
古遗址总是有一种撼动人心的残缺美。何况这座位于新疆塔什库尔干的石头城,是西域古老文明极为少见的实物遗存,是边境丝绸之路厚重历史的确切见证。由于它的险要和神秘,从而成为历史上不少探险家们的乐园,如今又给我带来无力拒绝的诱惑。
历史废墟的魅力
史称西域三十六国的疆域,长久以来在人们心目中,仅仅是一个遥远的地理概念。而作为曾经的西域五大强盛之国之一的朅盘陀国,则有着更为令人难以企及的地理屏障,地理位置也更为偏远。
位于东帕米尔的朅盘陀国,历史上在海路没有开通之前,地处东西方来往交流的必经之路。古代商路进入塔里木盆地后,分为南北两道,再向西经帕米尔高原,直达中亚、南亚次大陆、西亚甚至欧洲一些国家。在当今,它的国都石头城所在的塔什库尔干县南北狭长的辖区,与塔吉克斯坦、阿富汗、巴基斯坦三国接壤。如果不是1979年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国际公路----中巴友谊公路全程贯通,即便在今天,要到达石头城也不容易。
堪称帕米尔高原上一绝的石头城,其遗址位于塔什库尔干县城以北几公里的一座突兀而立的山丘之上。玄奘在他的>中,是这样描写石头城周围环境:“朅盘陀国周二千余里。国大都城基大石岭,背徙多河,周二十余里。山岭连属,川原隘狭”。 现残存的遗址,仅是“周二十余里”的朅盘陀国国都的核心区域,也就是内城和王宫所在地。
要进入石头城内城,必须跨过山坡上遍布的大大小小、形状各异的青灰色石头。放眼四望,只见远处的雪峰和城下的草滩,显然,这些石头的原产地并不在这里。当地人称,这些石头正是当年修城内王宫的石构件。细看这些石头,依稀可见一些雕琢痕迹,既不像文字也不像图案。这些不明的符号所承载的历史密码,至今无人破译。这没有关系,这些石头,本身就是这古老高原之上幕启幕落的历史大戏的参与者,一定目睹过无数王朝兴衰沉浮的惨烈。伫立其中,已足以令人震撼了。
历史的真相往往不是一眼看穿的,废墟的魅力正在于此。这漫坡石头曾经的归宿,是距今一千多年的朅盘陀国,还是距今二千多年前也在此立国的蒲犁国的王城?但有一点可以确定:1980年新疆考古学家对石头城部分房舍遗址进行发掘,出土了唐代铜钱和三世纪至八世纪在克什米尔地区广泛流传的梵语文字抄本。于是,专家对这些房舍遗址表层的木碳进行了C14碳定年法检测,确定其时间在一千三百多年以前。不过,年份是抽象的,数字是冰冷的,当年至少从数十公里外依靠人抬马驮 ,将这些有的甚至大如毡包的石头运上数十米山冈的宏大场景,还有待更深入细致的考证了。而关于这座城池修筑的最早年代,从历史记载推算,可能是一座至少有近两千年的古堡。塔什库尔干一带,在西汉称蒲犁国,在东汉称德若,在晋代称亿若。从北魏到唐代,这里为朅盘陀国统治,历时500多年。因此,石头城可能在西汉时也是军事重镇,及至朅盘陀国统治时期,成为规模宏大的王城。
遗憾而又不可避免的是,唐代统一西域后,虽然在这里设有葱岭(帕米尔高原古称)守捉所,以强化控制,但中期以后随着丝绸之路的沉寂,这座辉煌了四五百年的王城,最终成为了呈现在我眼前的废墟残垣。
蛮荒之地的城池
我走近石头城内城时,正值朝阳初露。桔黄色的阳光洒在内城高近十米的城墙上,犹如给这座古老的王城披上了一件崭新的龙袍,令人感觉它似乎仍严阵以待,似乎仍威镇八方。此时,我看到城墙垛口似有人影晃动,恍惚间,浮现在眼前的是城头刀戟如林的历史画面。定神细看,是比我来得更早的人。
当地文管部门铺设的游览木栈道,从内城外缘的西南角沿南城墙墙根延伸至东南角,然后从东南角的坍塌处向城内蜿蜒而上。在南城墙墙体看似完好,但堞垛已被高原的风沙削平。在临近东南角处,墙体出现一个如同巨蛇被拦腰斩断般的豁口。这个豁口,近现代的考古学家有的认为是墙体自然垮塌所致,有的认为是内城南门。就连大名鼎鼎的探险家斯坦因1900年绘制的石头城平面图上,也清楚看出内城只有一个北门。
石头城南城城墙。 (马恒健/图)
然而,新疆考古研究所于2016年对石头城遗址进行考古发掘中,发现此处墙体断面比较规整,部分由土坯整齐地垒成,门柱的痕迹还很清晰。显然,这里的确应该是一道城门,但它和普通城门不同,而是一道暗门,它从城墙外面看仍是墙面,但墙体预留部分的厚度比较薄,可以在短时间内挖穿并形成供人通行的门道。这道暗门主要起到两个作用:一是城池守不住了,城门又被严密封锁,趁敌不备拆开此门可以悄然脱身;二是防守反击,当围城之敌攻势呈现疲软之时,突然拆开此门出奇不意地彻底击溃敌军。
这种隐藏之门,中国古称突门,早在春秋时期便已出现。看来,斯坦因这样的大师,由于对中国博大精深的军事文化了解不够,也就必然出现疏忽和谬误。
沿木栈道从东南角的角楼入城后,可见东城墙的基本墙体依然屹立,顶端的堞垛也非常完好。紧邻角楼的,是一处可能是观察哨所或军营的建筑物轮廓。继续向北而行,只见城墙墙体上出现一个个半人高、深约尺余的空荡荡的窟窿。这是当年的寺庙所在处,那一个个窟窿,曾经是一座座佛龛。荡然无存的佛像,曾经是守城将士重要的精神寄托,曾经为守城将士带来无限的慰藉。再向前行,便来到内城的东北角。这里,坐落着一座阶梯曲折、结构复杂的瓮城角楼,在它之下,便是当年斯坦因绘制的石头城平面图上的北门。毫无疑问,这北门的防御,是全城防御体系的重中之重。我站在瓮城角楼的阶梯上仰望,天空逼仄了,角楼狰狞了,感觉落入了巨大的陷阱,成了垂死的困兽。可想而知,即便敌军突入北门,角楼之上的守军,也可以比较从容地射杀瓮城内迂回的阶梯上敌军。
石头城军营。 (马恒健/图)
由于石头城西城墙外地势较高,因此相对来讲容易遭到攻击。于是,当年的筑城者将城墙筑成内外两层。两层城墙高差数米,两层之间有约一米宽的马道,既便于日常巡逻守护,更便于战斗时守军运动,及时堵住可能的突破口。在西城墙内,还有着炮台轮廓遗迹。因为在热兵器已经出现的清代,清朝政府仍然视塔什库尔干为政治军事要地,因此将蒲犁厅衙府设于石头城内。直至光绪二十八年在旧城堡南面兴建新城镇,石头城才渐渐被废弃。
石头城西城城垣。 (马恒健/图)
在这距中原万里之遥且邻近中亚的蛮荒之地,竟然有这么一座城墙高大、形制精巧、防御体系严密的城池,令游人无不感到不可思议。
中亚古老的土著
玄奘在他的>里,详细记载了在朅盘陀国考察时的所见所闻。其字里行间既有对这个边陲古国山川形胜的描述,也有人文风情的介绍。他发现,由于该国自然条件严酷,因此这里的人们体魄健壮;由于这里地理位置偏僻但又处于东西方交通要冲,因此这里的人们性格直率;由于这里是多部族的纷争之地,这里的人们都有着勇敢的精神。
塔吉克的族源是中亚最古老的土著,祖先是塞人、粟特人,属欧罗巴人种。如今,他们仍较好地保持着自己人种的纯粹性。在石头城下,坐落着一个塔吉克族民俗村,走进村里,可感受到玄奘所描写的当地风土人情。
居住在石头城下村庄的塔吉克妇女与男子。 (马恒健/图)
我走进一家塔吉克族院落,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房屋外墙窗台悬挂或摆放的羊头、牛角、铜壶、陶瓷灯盏、马鞭、尘拂等装饰物和小祭品。较为特别的是,在外墙离地面约一米高处,有一凸出的埂横贯,埂上依次摆放着饭碗大小的色彩斑斓、图案纹路各异的石头,很是招人喜爱。
一打听,才知道塔吉克人仍保留着赠予朋友小石头的古老习俗,以表示对朋友的友谊像石头一样永恒不变。而在建筑材料多样化的当今,他们仍钟情于用石头造房屋。是他们的习俗成就了那千年石头城,还是那千年石头城上那些沉默却又有生命的石头,世世代代感召着他们,这似乎一时难以说清楚。
走进民俗村塔吉克人的石头屋,一进门便看见左右两张靠墙的双人床上,铺着艳丽而繁复图案的手织毛毯,床头靠着花枕。这理应是客厅之地,却是他们的卧室。当我穿过两床之间的过道进入内室,发现那才是塔吉克人招待来宾的客厅。他们认为,自己不重要,要保证来自远方的客人既感到安全又感到温暖,同时,客厅里又供奉着他们崇拜的人物画像及先人的遗物,因此客厅理应位居房屋中心位置的里间。
令游人感到尤为亲切的是,无论商店里、民居中甚至街巷上遇见塔吉克姑娘,你只需面对着她,出于礼貌手指自己的相机镜头,她们便立即会意点头,既不忸怩婉拒,更不冷目嗔怒,而是如同邂逅熟人一样,非常自然地微笑着任由游人拍摄。游人提出合影,她们也不拒绝。
民俗村旁、石头城下、塔什库尔干河两岸的金草滩,是白雪皑皑、荒漠茫茫的帕米尔高原上极为难得的湿地,面积达20平方公里,是上天为不舍这贫脊之地的塔吉克人给予的珍贵馈赠。
金草滩上水草丰美、牛羊遍野,但它并非因为水草本身是金色而得名。我看到,塔什库尔干河干流如苍龙遨游、支流如龙须飘逸的广阔草滩上、沼泽中,却生长着一丛丛、一簇簇紫罗兰般色彩的野草。当地人解释道,每当晚霞夕照之时,本来碧绿的大草滩,会呈现一派金色。塔吉克人盛大的肖贡巴哈尔节就在金草滩上举行,叼羊、赛马、民歌演唱等民俗文化活动,是这个节日的主要内容。
石头城下的金草滩。 (马恒健/图)
我顺着游客木栈道悠游于金草滩上,芬芳的花草气息扑鼻而来。郁郁葱葱的高原绿洲,屹立千年的石头城,嵯峨圣洁的喀拉昆仑山脉,在天地间交织成一张风光无限的挂毯,装点着祖国极西边陲。
马恒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