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现代诗歌之父庞德
近日有条友私信给我：老师介绍了西方现代诗歌创作的技巧和经验，并号召中国诗人向西方学习，未必西方的就是好的，国外的月亮就更圆？
当然不是。
但凡先进的文化，一定是开放、包容的文化，只有借鉴、吸收多元文化，才能绽放出璀璨的光芒。比如，中国唐诗的兴盛，正是经历了魏晋南北朝的文化大融合之后；而宋词的发端也是在经历了五代十国的分裂、混乱和最终统一之后。
把这种文化观放在世界范围内，同样适用。实际上，西方现代诗歌正是建立在世界范围内的文化大交流、大融合之背景下。这期间，且不要说欧洲各国之间，即便是欧洲和美国、中国、印度，甚至阿拉伯、拉美之间的文化碰撞和交流，也是极其频繁的。
第一位有世界影响力的西方诗人，热衷于中国唐诗并加以推介的，应是歌德。
早在1813年，64岁的歌德开始关注东方文学，对中国的古诗和小说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为此曾向一位汉学家学习中国古典诗歌，并把李白的《清平调》从法文版翻译成德文加以推介。后来，他甚至模仿唐诗创作了组诗《中德四季晨昏杂咏》（张玉书《外国抒情诗赏析辞典》）。
其中的第8首《夜幕垂空降》，被赵乾龙先生以五言诗的形式，翻译成中文。该诗以虚实并举的手法，描写了夜幕下的幻美风光，蕴含着中国古典诗歌的含蓄和隽永（凌彰《歌德与唐诗》）。全诗如下——
夜幕垂空降，万物皆渐隐。
最初现金星，柔光可迷人。
夜幕多缥缈，一切均无定。
夜色多深沉，湖水平如镜。
遥想在东方，月华放光明。
柳丝纤纤挂，湖面散碎银。
清凉透眼帘，渐潜入内心。
爱尔兰文艺复兴领袖叶芝
1
自歌德以降，稍具世界眼光的西方现代诗人，大多把中国古典诗词作为学习、借鉴的对象，比如叶芝、庞德、艾略特、阿瑟·韦利、斯奈德、凯鲁亚克……
如果把这些诗人对中国唐诗的承继、借鉴和发扬，根据程度不同进行梳理，我觉得可以分为三种：间接欣赏、翻译和再创作。
先说间接欣赏。这类诗人中当属叶芝和艾略特最为出名。
因为语言的障碍和现实的阻隔，他们都没有直接接触到中国诗歌，但受到他人影响从而喜欢上了中国诗歌，或间接受其影响，以至于作品中隐隐透出与唐诗一样的审美和旨趣。
叶芝是爱尔兰文艺复兴运动领袖，著名的诗人、剧作家和散文家，1923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叶芝生前从未到过中国，在目前可以搜到的文献中，也没有发现他直接接触唐诗的记载。但叶芝最崇拜的诗人是歌德和庞德，他同时又是著名的神秘主义者，深受浪漫主义、唯美主义、神秘主义和玄学诗的影响。
众所周知，歌德和庞德都是中国唐诗的爱好者。因此可以推断，叶芝通过两人的影响，间接地吸收了中国唐诗的理念和技巧。
这可以从他最有名的诗作《当你老了》中看出端倪——
当你老了，头白了，睡意昏沉，
炉火旁打盹，请取下这部诗歌，
慢慢读，回想你过去眼神的柔和，
回想它们昔日浓重的阴影;
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
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
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
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
垂下头来，在红光闪耀的炉子旁，
凄然地轻轻诉说那爱情的消逝，
在头顶的山上它缓缓踱着步子，
在一群星星中间隐藏着脸庞。（袁可嘉译）
这首爱情诗是叶芝献给女友毛特·冈妮热烈而真挚的爱情诗篇。诗歌语言简明，情感丰富真切，读来不免会让人想起唐诗宋词中那种凄切、缠绵、隽永的意境。
正是因为这种心理上的共鸣，和文化上的共振，让这首诗在中国家喻户晓，而叶芝也成了中国人最喜爱的西方诗人之一。
艾略特是英国著名的现代派诗人和文艺评论家，1948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在他最负盛名的长诗《荒原》题跋中，他写道：“献给埃兹拉·庞德，最卓越的匠人”，可见庞德对他诗歌创作的深远影响。
在艾略特的诗歌中，晦涩、创新、预言成为最显著的特征，而不可否认的是，这些特点在唐诗中也能找到原型。一个更为重要的线索是，庞德对唐诗的借鉴和发扬，直接催生了西方现代意象派诗歌，这也正是艾略特诗歌创作的一个重要根基。
寒山的粉丝、美国诗人斯奈德
2
我们再来看接触唐诗、并将其翻译推介的西方诗人。
诚如梁启超在100多年前所说：“今世纪之中国，其波澜诡谲，五光十色，必更壮奇于前世纪之欧洲者。哲者请拭目以观壮剧，勇者请挺身以登舞台。"在过去的一个世纪中，随着世界文化的交融与冲撞，中国古典诗词渐渐吸引了西方诗人的目光，他们纷纷以学习、翻译唐诗宋词为荣，有的甚至将其奉为自己创作的“精神领袖”。
表现最为突出的，就是上世纪50年代盛行于美国的“垮掉的一代”运动。
1954年，美国诗人阿瑟·韦利在日本旅游时，接触到了中国唐代诗人寒山的诗歌，为之深深迷倒。于是，他翻译出版了《寒山诗歌27首》，因其神秘的东方格调，很快引起人们的注意。
美国著名诗人斯奈德也因为对流行于日本的寒山绘画的兴趣，而对寒山诗歌产生了浓厚兴趣。他曾讲述了这样一则故事：在美国1953年的日本艺术展上，有一幅小的用烟灰墨块素描而成的画卷，上面画着一个拿着卷形饰物，长头发的，穿着破烂的长袍风衣的男人，面带微笑地站在山顶的峭壁上，这是“关山樱”，或是寒山。
1958年秋天，斯奈德开始翻译寒山诗歌。很快，美国文学界就掀起一股“寒山热”。
诗人杰克·凯鲁亚克在《法丐》中，对寒山进行了酣畅淋漓的描写，把美国人理解的寒山精神发挥到了极致。《法丐》前半部分描绘的是寒山的贡献，对于一个国外的离世千年的诗人来说，这份贡献是特别的——
“我在山上呐喊寒山，但是没有回应。我在晨雾中呼唤寒山，仍是一片寂静。突然，我似乎看见一个难以置信的中国乞丐站在这儿。大雾中，在他略带皱纹的脸上显现出诙谐的表情。”正是凯鲁亚克绘声绘色的描述，使得寒山成为美国“垮掉派”一代心中的偶像，赢得了比李白、杜甫还要高的声誉。
人问寒山道，寒山路不通。
夏天冰未释，日出雾朦胧。
似我何由届，与君心不同。
君心若似我，还得到其中。（寒山 《人问寒山道》）
与中国传统诗词强调精炼、含蓄不同，寒山诗歌更加口语化，通俗直白、直言不讳，甚至有一些是用粗俗的俗语写成。正是这种风格，让寒山诗走出国门，先是受到日本人的推崇，再从日本传到了美国。
2004年在国内热映的好莱坞大片《冷山》，根据查尔斯·弗雷泽同名小说改编，讲述了美国内战时期，一个名叫英曼的南部士兵身受重伤生命所剩无多。他逃离部队，历尽千辛万苦返回故乡冷山，只为见上心爱的恋人艾达一面。艾达则在山影交错的乡间，度过了独立的蜕变期，学会如何与粗粝尖锐的生活对抗，并与山区女孩露比在战乱期间的冷山相互取暖，艰难而快乐的生活着。
弗雷泽在原著小说的首页，引用了两段话，其中一段正是寒山的诗：人问寒山道，寒山路不通。据此有人认为，影片《冷山》应翻译成《寒山》，这实际上是原著作者向寒山致敬。
垮掉派教父雷克斯罗斯
当然，除寒山外，李白、杜甫、王维等唐代诗人，在美国都拥有很多拥趸。
美国诗人温伯格曾出版过一本书《以十九种方式看王维》，把王维的著名诗作《鹿柴》的19种翻译找出来逐一点评，后来又补录了其他10种翻译，生动再现了美国诗人学习唐诗的 “孜孜不倦”。结果，这本书被《时代》文学附刊选为“年度国际图书”。
雷克斯罗斯（1905-1982）是美国现代诗坛泰斗，被誉为“垮掉派教父”。他一生奉杜甫为自己的“诗坛泰斗”，并称杜甫让他们的人格得到了升华。雷氏在《自传》中说：“我三十年以来沉浸在他（杜甫）的诗中。我深信，他使我成了一个更高尚的人，一个伦理的代理商，一个有洞察力的生物体。”
正是杜甫那种忧国忧民的情怀，在雷克斯罗斯心中打上了深刻的烙印。当日军在南京疯狂大屠杀时，远在美国加州的雷克斯罗斯以深沉的笔触，写下了《加利福尼亚之秋》——
我再一次徘徊在傍晚，我的脑海里突然出现了汩汩流出的鲜血……
南京城里的警笛声，
及战斗机盘旋在天空的呼啸声、轰炸声。
南京城里，一个年轻美丽的女子冲上街头，身后跟着她哭泣的孩子。
这时一颗炸弹突然落下，她像触电般被击中，僵立了几秒钟后轰然倒下，身体扭成一团，鲜血迸出，很快被周围倒塌的围墙掩埋……
唐诗《望岳》
3
要说对唐诗深有领会，并在此基础上进行再创作，从而极大地在西方推介了唐诗，并由此开创了西方现代诗歌的一个重要流派的，则非庞德莫属。
庞德（1885-1972）被誉为“美国现代诗歌之父”。他在早年旅英途中结识了奥尔丁顿、弗林特、艾略特的等英国诗人，从而让他的诗歌创作具有世界性的眼光。
庞德的主要著作有诗集《面具》、《挽歌十二首》、《休·西尔文·毛伯莱》和《诗章》等，其中《比萨诗章》（《诗章》的节选本）获1948年波林根诗歌大奖。
庞德对中国古典诗歌的兴趣，源于美国东方学家费诺罗萨和英国汉学家翟理斯的影响。1913年，庞德得到了费诺罗萨的16本遗稿，其中有论文《作为诗歌媒介的汉字》和英译唐诗的译稿。
其时，他正遇到了诗歌创作的瓶颈。西方的现代诗歌理论对他来说已驾轻就熟，但这显然不够，如果想有所创新，想突破藩篱，就必须把目光放得更加长远。这时候，他已隐隐感觉到了天花板的苦闷，而费氏的遗稿，无疑给他的“黑屋子”开了一道天光。
庞德从中发现自己的美学追求和诗学价值，并惊喜地发现，那些唐诗译稿和自己倡导的意象派诗歌有惊人的相似之处。为此，他迫不及待地把费氏的译稿加以修改润饰，很快就出版了英译本《神州集》，里面收录了李白的《送友人》、《长干行》、《玉阶怨》以及古诗十九首中的《青青河畔草》等17首中国古诗。
不仅如此，在后来的诗歌创作中，庞德也吸取了中国唐诗的精髓，力求用语简洁，他像贾岛“推敲”一样，不断地修改、锤炼着自己的诗句，删删改改，减少诗行，压缩字数。其中最典型的，莫过于其代表作《在地铁车站》——
人群中这些脸的憧影，
湿黑的枝上的花瓣。（叶维廉译）
后来，在谈到这首诗的创作时，庞德承认，灵感啊来自他在巴黎地铁车站，看到熙熙攘攘的人群和容光焕发的脸庞，而在心中留下的强烈印象。他经过长久的思索，创作出了31行的初稿，后经多次修改，减至15行，最后又缩减到两行。
这首诗在中国竟有20多种翻译版本，可见国人对该诗的喜爱程度。诚然，这首诗与唐诗太像了，以至于我们眼前会不觉浮现出“人面桃花相映红”、“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这样的诗句。
庞德在谈及此诗的创作体会时说：这是“一刹那间思想和感情的复合体”，即印象、思想、感情、联想的浓缩物所造成的审美情趣。这正是我们现在解读唐诗、走进唐代诗人内心的钥匙，可以说，庞德是真正领会到了唐诗的妙处。
再比如庞德的另一首短诗《破晓歌》——
冰凉如铃兰
苍白的湿叶
晨曦中她趟在我身旁（叶维廉译）
短短三句，淡淡的叙述，却撑起了复杂、辽远的意象，构建了干净、纯粹、幻美的美学世界，让人回味悠长。
为了向中国古诗学习，庞德甚至还改编过不少中国古诗，比如这首《刘彻》，就改编自汉武帝刘彻的《落叶寒蝉曲》：“罗袂兮无声，玉墀兮尘生。虚房冷而寂寞，落叶依于重扃。望彼美之女兮，安得感余心之未宁？”庞氏的全诗如下——
罗袂沙沙声已断
玉墀上尘埃漂动
不闻足音，叶子——
急卷成堆，躺在那里
而他的心上人在下面：
一块湿叶粘着，在门槛上（叶维廉译）
在庞德著名的诗集《诗章》第49首，《给七湖：无作者的诗》，诗人更是化用唐诗名句，为世人构建了一个非现实的、只存在于中国古诗词中的山水画卷——
大雨；空江；一行旅
冻云火，薄暮沉沉雨
乌蓬下一盏孤灯
芦苇湿沉沉；弯弯垂下
竹枝细语如饮泣
秋月；夕阳前群山
湖面起
向晚缎帐垂云
烟波涟漪桂华出
尖长尖长的花枝
芦苇一阙寒曲
山后烟寺晚钟
殷殷钟鸣逐晚风
四月春帆过；十月秋来或返航
船融入烁烁银光；缓缓缓缓地；
唯太阳燃焰于河面（节选，叶维廉译）
艾米·罗威尔
另一位深受中国古典诗歌影响的美国诗人是艾米·罗威尔（1874-1925），她与庞德一样是意象派代表诗人，诗歌大多短小而精致，比如她创作的《汉风组诗》中的一首《下雪》——
雪花漫天飞舞，如泣如诉
我的木屐留下一串串印迹
在洁白的雪地里。
不会有人沿着这条路
找寻我的足迹，
当寺庙的钟声再度响起
它们将湮灭消失。
飞舞的雪花，孤独的旅人，雪中的脚印，寺庙的钟声等意象，诉诸于视觉、听觉和感觉，从而构成全诗孤独、冷清、空寂和凝重的氛围，在意境上与苏东坡诗“人生到处如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哪复计东西？”有异曲同工之妙。
再比如罗威尔的短诗《风和银》——
银光闪闪，
秋月浮动在浩瀚的夜空；
当它洒下清辉时
鱼塘摇晃着脊背
龙鳞闪烁。
秋月洒下银白的月光，照耀着大地，鱼塘如一条条龙摇动着脊背，在月光下龙鳞闪闪。天空犹如大海，月光在夜空中犹如在大海中浮动，一动一静，动静结合，让人不觉想起“月光如水水如天”、“碧天如水夜云轻”的诗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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