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宏意临怀素《自叙帖》
怀素是一位艺术家,也是早期的行为艺术家或者说是表演艺术家。中国古代的书法家大多都同时精于诗书画甚至音乐,唐朝的书法名家无一不是诗文并茂,贺知章、李白、王维等大诗人都是书法名家。只有怀素是个很纯粹的书法家,笔墨线条构成他的生命。他是一个僧人,家境贫寒,从小被送进寺庙,甚至不知姓名,也没有他生于何年死于何年的记载,在讲究姓氏门第的古代,他始终是个卑微的和尚。但是所幸他生活在开明的唐代,重视艺术的唐代,使他有机会将自己的天才发挥到极致,从南蛮之地的角落里的一个小和尚到蜚声朝野的书僧怀素,他用一支毛笔印证了李白所说的“昂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他从故乡走出来,南下,北上,到长安。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长安似乎不是怀素的天下,那个在寺庙里埋头种芭蕉树的孩子,埋头写字的孩子,在繁华的长安街头四顾心茫然。好在他是和尚,辛苦对于他而言只是平常事,他只要有写字的地方就是天堂。
他终于用笔锋撩开了长安,热情的长安,势利的长安,突然为了一个少年的来到骚动起来。这个少年一路醉过,一路呼过,一路写过,他挥洒浓墨,在粉墙长廊,在衣袂器皿,人们争先恐后地涌向他,希望他的墨宝能在自己身上留下痕迹,成为长安街头的一道风景。怀素只是个僧人,他不是贵族,没有王献之的等级观念,没有张旭的矜持,这也好,这令他更加自由地行走在书法江湖,身怀屠龙刀,带给大家惊叹,带给大家快乐,深厚的文化底蕴、惊人的才华,惊动的不仅仅是等待他笔墨渲染的草根,还有一大帮名流,包括当时已经极负盛名的李白。
唐怀素《自叙帖》局部
在那个洒满阳光的午后,长安的名园——景园外,怀素的舅舅钱起为他安排一场草书秀,准备了10米粉墙长廊,等待痛饮中的怀素达到他的理想状态。更重要的是,居然请来了大诗人李白!
那一年李白已经59岁,不再是天子呼来不上船的那个大唐最嚣张的古惑仔, 在政治上有些不如意 ,并不影响他的名望,他是人们心中永远的谪仙诗人。那一天,听说长安街头万人空巷,涌向景园,说不清是微醉还是大醉的怀素来了,灰布僧衣,眉目俊秀,苦难令他少年老成,但是简单的生活让他稚气犹存,毕竟还只有23岁,他甚至还有些腼腆。他拿笔了!他拿起笔就不是那个腼腆的怀素了,他大叫一声,开始挥舞毛笔,白色的墙壁墨水翻飞舞动,正如诗人所写的:“忽然绝叫三五声,满壁纵横千万字”、“驰豪骤墨剧奔驷,满座失声看不及”。那个明星演唱会一样的场面就不细说了,鼎鼎有名的李白潸然泪下,多少年了,这样的热烈,这样的放纵,这样的潇洒!他的眼前有些氤氲,是我的老朋友裴旻来了吗?张旭来了吗?是我当年即兴在梁园涂抹《梁园吟》吗?安史之乱以来,好久没有这样的开怀畅意了,当年的那一群天之骄子都承受着国难当头的悲愤,这个少年,多么富有开元盛世的风采!老杜此时何方?又一个“挥毫落纸如云烟”的人物出现了啊,怀素的舅舅钱起此时骄傲得心潮难平,他注视着偶像李白的反应,见李白渐入佳境,便使人将纸笔铺于案头,欢呼声起,怀素收笔,大叫一声,将毛笔掷向人群,引起阵阵尖叫。沉浸在美好回忆中的李白恍然看见一个俊朗的少年走近,拜倒在跟前,如从梦中醒来,叫道:“拿笔来!”疾步走到案前,写下“少年上人号怀素,草书天下称独步”。众人又是一阵欢呼。李白停笔,转身对怀素说:“这个场景当年只有裴旻舞剑的时候有过,他是我的老师,你也应该成为我的老师!”怀素呆住了,钱起也呆住了,众人都呆住了。放纵不羁的怀素并不在乎礼教资历,但是这是名满天下的大才子李白啊!钱起知道李白的性情,大笑着要外甥答应下来,“不然不评价你的字了!”怀素似还在梦中,呆若木鸡。李白已经写道:“王逸少、张伯英,古来几许浪得名,张颠老死不足数,我师此义不师古。”俨然以老师称怀素了。高傲古怪如怀素也只能对李白甘拜下风。这一段佳话,后来被金庸演化到《神雕侠侣》中处理黄老邪和杨过的关系,都是魏晋人的风范:“礼教岂是为我辈人所设!”看起来大快人心。
在那个诗歌的年代,他的前辈欧阳询、虞世南、张旭、贺知章等无不善诗,即使是评论书法绘画或者诗歌音乐,很多也都以诗歌的形式出现,以美的形式去评价另一种美的形式,唐朝人就这么耐人寻味。
怀素没有可传颂的诗歌留下来,他只是用笔墨将别人的激情挥洒,于是有了一幅令人惊叹的《自叙帖》。《自叙帖》中将众人对他的评价搜罗,以排山倒海、舍我其谁的气势铺洒开来。这一个书法奇葩的艺术特点,在“自叙”的原文中,已借助时贤名公之口,铺陈得淋漓尽致。怀素是个出色的广告人、经纪人和明星,众人对他的妍美之词,他以更妍美的形式回报出去,颜真卿、卢象、窦冀、钱起等一干名流为其作评,他们的评论,都在《自叙帖》中,怀素用神仙飞舞般的笔墨一一写出,成为书法评论者的荣幸。
唐怀素《自叙帖》局部
怀素的《自叙帖》给人以太激烈的冲击,有一段时间我天天看,激动又平静,反反复复,从不曾出现过任何的审美疲劳,展开时满纸云烟,心里一下子激越了,慢慢品味时却反而随着线条的涨落慢慢安静了,这真是一种魔力!还有一幅无限隽永的《苦筍帖》也深深印在我的心里,和王献之的《鸭头丸帖》一样,随手信笺,空灵与悦动令我魂不守舍,我临摹过无数次,却不得空灵之气,我便知生活在混沌世界,哪得纯净如清水?
窗前谁种芭蕉树?阴满中庭。阴满中庭,叶叶心心,舒卷有余清。依稀看见放浪形骸于尘世间山水间的怀素,不停地种芭蕉树,在他的“绿天庵”中将眼花缭乱的世情置于芭蕉叶上,使转圆熟,与自然融为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