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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需要主张”
越来越多的人喜欢看画展，学画画。但是，这些被关注到的更多是油画，说得直白一点，就是“西画”。那，关于中国的水墨艺术呢？
从事文博专业近半个世纪的刘建业说，尽管自己酝酿二十余年，在诸多高校的课堂积累了数十万字的讲稿，却始终不敢动笔写一本生动而实用的中国书画通俗读物。因为“讲述科学规律容易，而超凡脱俗难；讲述各代实例容易，但深入浅出难”。传统学究式的教育方法很难做到。
“王维为什么在贬官之后才能画出那样不一样的画，是因为他是放松下来的”，青年艺术家马菁菁在个人画展上说。唐代大诗人王维因为被贬官隐居到了辋川，转而成为中国文人画先锋，一反唐代青绿山水金碧辉煌的画风，用淡墨绘山水，将气韵融入画中。
或许，就艺术史而言，美就是事实，真相已经不再重要。
“放松”是马菁菁画里画外活着的状态。古人用绘画来抵抗遗忘，把时间变得张弛有度。她用三到五年来通过画画来走神——因为“忘我”之后的作品才好看。延续这种放松的状态，马菁菁把王维、王羲之写进了《山山水水聊聊画画》这本书里。虽说是披着“中国书画八卦趣史”的外衣，她其实也在以细细地和年轻人聊水墨技法和古典传统。
那就让这位爱画小豹子，又能把它们眼睛画得放松的马菁菁来做个尝试？从魏晋到两宋的水墨之旅，构成一部当代智趣文本，其间有传续悠久的古典传统，也包孕着灵动的文化活力。
撰文： 马菁菁
顾恺之中国绘画史上第一位明星
《洛神赋图》美得让人不在乎历史真相
《七步诗》大家都从课本里学到过吧？讲的是哥哥曹丕迫害弟弟曹植的故事。“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课本里这段的描写对我们幼小心灵的影响如下：曹丕是一个肥头大耳的昏庸皇帝、凶残哥哥，而曹植是一个玉树临风、善良俊秀的翩翩少年。
事实上，曹丕自幼就很聪明，八岁的时候就能写文章，博览群书又善于骑射，喜欢击剑，可以说是不可多得的文武全才，他的文学修养与曹植不相上下，甚至高出曹植。无论从哪个角度讲，他都是曹操继承人的不二人选。
曹植不过是政治斗争的失败者，郁郁不得志地写了一首诗，然后就被两千年后的课本包装成了“暖男”，这不是穿越了的“绿茶”么，男版的。
曹植写的《洛神赋》原名《感甄赋》，“甄”说的就是一位甄皇后。这甄皇后不是别人，就是曹操给曹丕挑选的老婆，据说是天使面孔魔鬼身材，嫁给曹丕的时候就已经是二婚了，虽说比曹丕还大五岁，但艳名远播。也就是说，曹植爱慕自己的嫂子，还写了赤裸裸的情书昭告天下。不仅如此，他还野心勃勃地觊觎帝王之位，最后曹丕居然还没有杀他！
知道真相的我眼泪掉下来！
顾恺之把《洛神赋》变成了单纯的爱情故事，并演绎得更加浪漫。线条像春蚕吐丝一样，让人们幻想中的女神摆脱菩萨的影子，身材修长，身着宽大华丽的衣服，裙带飘逸，一步一摇，凌波微步。
艺术就是艺术，它的美好在于，能让人忘却现实。顾恺之作为“《曹家恩仇录》连环画”的作者，让我们觉得《洛神赋》的历史真相到底是什么，已经完全不重要了。
《洛神赋图》局部
《女史箴图》我们没选画，选了潜水艇
这幅长卷是根据西晋文人张华的《女史箴》的内容画的，和《洛神赋图》一样，从前代典籍中获得灵感，有一部分已经失传。
“女史”是宫廷里身份较高的女性，“箴”是劝谏的意思。张华写《女史箴》苦口婆心的其实就为了一个女人：西晋惠帝司马衷的媳妇——皇后贾氏。
司马衷不务正业，贾氏独揽大权，她专横善妒，荒淫无度。朝中大臣张华深感无力，就收集了历史上九个贤德女子的故事，希望走曲线救国路线，劝谏贾皇后。顾恺之画的《女史箴图》的名气要比张华原作大得多，反而弄得《女史箴》这份古代典籍现在倒很少有人知道了。
现存的这幅长卷只剩后面九段，每一段都是一个故事，有详细的箴言，独立成章。
第一段箴言：“玄熊攀槛，冯媛趋进”说的是黑熊攻击汉元帝，冯媛用身体挡住黑熊的故事。为了突出冯婕妤高大的形象，显示她的勇敢，画了一只比狗还小的熊。
关于这幅画，在故宫博物院还藏有一幅宋代摹本，水平比这幅在大英博物馆的差很多，人和人之间的间距相对较大，没有紧凑的节奏感。
“二战”后，英国为了感谢中国军队在缅甸解除了日军之围，让大英博物馆归还这幅画给中国政府，还给了个选择，这幅画或者一艘潜水艇，中国选择了潜水艇。
如今，这幅“不如”一艘潜水艇的国宝只好静静地躺在大英博物馆，一年只展出两次，据说因为被挂起来而没有平铺，已经开始掉渣了。
王羲之喧嚣贵族
回不去的永和九年酒醒了难再复制
东晋永和九年（公元 353 年），阴历暮春三月初三，王羲之与东晋名士谢安等四十一人在浙江绍兴会稽山兰亭行修褉（一种祛除疾病和不祥的活动）之礼，东晋当时顶尖名流们举行了一场空前绝后的超大party。
王羲之是 party 的主人啊，于是即兴挥毫写下了《兰亭集序》，作为这本诗集的序。从此以后，这份手稿成为中国书法史上一个至高无上的坐标。
毫无意外，至今也没人成功过。就连王羲之酒醒之后，看到自己写下的《兰亭集序》也颇为得意，之后，他反复重写了上百次，也没有达到最初版本的水准。
王羲之把最初版的《兰亭集序》藏起来，成为家族第一传家宝。
后来，真本传到王氏家族第七代孙智永的手上，由于智永是和尚，没有儿子，所以他就把《兰亭集序》传给弟子辩才。唐太宗李世民知道以后，派监察御史萧翼扮成一个穷书生，带着王羲之和王献之的一些杂帖拜访辩才，同他交了朋友。辩才视萧翼为好友而失去警觉，将兰亭真迹置于桌案之上，不再藏起来。一天，萧翼知道辩才外出，便潜入僧房，盗走了兰亭真迹。
唐太宗得到之后，命当朝书法家临摹，分赐给皇太子和王公大臣。千年后，这些临摹之作出现在北京故宫午门的展览中。《兰亭集序》的诸多摹本中最精美的版本是：冯承素摹本卷首因有唐中宗“神龙”年号半玺印，而被称为“神龙本”。至于王羲之自己珍爱万分的原本，早已随着唐太宗的死亡而神秘消失了。
是在唐太宗的陵寝中么？只有挖开太宗墓才能知晓了。
《兰亭集序》冯承素摹本
喝着喝着就哭了写出这美丽的消亡
《兰亭集序》开篇是美好的，讲讲为什么、在哪儿搞这么一个party，身在永恒美好的大自然之中，自由又爽快，就算当时政治上不得意，也能从这美好的世间万物之中补充心灵缺失的部分。
But，突然气氛就变了，艺术家嘛，喝着喝着就哭了，大哭：生死真是头等大事啊！
什么都可以面对，什么都可以不在乎，唯一无法逃避的，就是死亡，任何人都是。眼前这些活生生的人，将来肯定会离开人世，只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千古不会变化。魏晋名士的潇洒，有时也是逃避、麻醉，甚至失态，是一种与生俱来无法摆脱的孤独感。
这篇《兰亭集序》自由飘逸，俊美大气，千变万化，最有名的是二十多个“之”字竟无一字字形重复，再加上文字本身的含义，更显出一种凄艳的美丽。
“他更有本领写出这美丽的消亡，这才是生命的本质，这才是令人长久感动的命运的无常。它小到每一个生命的个体，它大到由无数生命个体组成的大千世界。他又能用委屈、吞咽、沉郁的思笔，把感伤与凄凉雕琢得玲珑剔透。他影响于观者的有时竟不是同样的感伤，而是对感伤的欣赏，因为他把悲哀美化了，变成了艺术。”
这本是扬之水先生用来描写王沂孙的话，但我觉得没有比这更贴切的语句可以用来形容王羲之的字了。
王羲之的字，成为每一代中国人成长中的必修课。
吴道子神国与地狱的造型师
绘画界的“济公和尚”《地狱变相图》降低了犯罪率
唐代有一位好酒的画家，被尊为“画圣”，他就是吴道子。“体制内”几乎对他只字不提。吴道子是一个异类，孤儿出身，家境贫寒，像济公和尚一样流浪，随遇而安。
吴道子少年时流浪到河北定州城外的柏林寺，从大殿门缝望过去，看到一个老和尚在殿墙上画画，吴道子好奇就走了进去，看老和尚画画。老和尚发现一个十来岁的小孩子这么入神地看他画壁画，十分喜欢，便问他，你喜欢这幅画么？吴道子点点头。
老和尚说，你要是愿意学画，就做我的徒弟吧。寺庙里还有很多负责雕刻的匠人和粉饰壁画的画工，这一众民间高手，都是少年吴道子最初的老师。他们穷尽毕生绝学最后告诉吴道子一句话：你应该去更远的地方，找更好的老师，不拘陈法，另辟蹊径。
于是吴道子拜别老师们，去寻找更新的路径。他一反传统的老路，拜书法家张旭为师。张旭是唐代著名的狂草书法大师。吴道子很快就将书法绘画融为一体，首创了一种绘画技法“兰叶描”。之所以叫“兰叶描”是因为吴道子通过笔力中的抑扬顿挫来表现人物衣服的褶皱，形状似兰叶。这一笔法遒劲飘逸，宛若书法狂草一般，连老师张旭都深深叹服。
“兰叶描”
过了不久，“狂妄的”吴道子和张旭说：“老师，现在画坛技法均已陈旧，我都已经学到了，弟子志在创新，所以我要走了！”
这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才是吴道子真正艺术之路的开启。从此，流浪东洛，就是今天的洛阳。唐代宗教艺术发展迅速，如果长安是纽约，那么洛阳就是洛杉矶啊，是唐朝最大的文化中心之一。在这里吴道子操起老本行，开始在寺庙画宗教壁画。
当“体制内”画家们都躲在大书房里埋头创作的时候，吴道子却吸收民间和外来画风，确立了新的民族风格。传言中这幅“最炫民族风”的壁画叫《地狱变相图》（听名字就好吓人！）。
据说他在这一系列壁画里使用相当夸张变形的手法，把小时候学的雕塑美学融入绘画，利用粗线淡墨配合造成的阴影和冲突感，饱含动怒的情感态势，鬼神像真的要从壁上跃下，所画众多神仙妖怪形状各不相同，每个妖怪都穿着花花绿绿的异国服饰，人们把这种装扮称为“吴装”，这就是流行于唐朝设计界的吴仙style 啊。
这幅画到底有多吓人呢？据说犯过罪的或有犯罪念头的，看到了这幅壁画都吓得不敢干坏事了。
如今，《地狱变相图》早已消失在历史的尘埃里，无从追寻。幸好，从热爱高仿的宋人那里流传下来他另外一幅名作《送子天王图》。此处是“送子天王”，不是“送子观音”......《送子天王图》又名《释迦降生图》，释迦就是释迦牟尼。释迦牟尼出生后，他的父亲净饭王小心翼翼地抱着他去西方朝拜各路大神。这幅图可算把鬼神张牙舞爪的形态描画得淋漓尽致。
《送子天王图》局部
八十七个神仙的样子要用二十多个四合院换来
史书上对吴道子的记载只有寥寥几笔，想看到他的真迹更是难上加难。如今离我们距离最近的也只剩下这幅传奇的《八十七神仙卷》长卷了。
1937 年 5 月，徐悲鸿到香港举办画展时，顺便去看一位德国外交官夫人收藏的中国字画。他看到一幅人物白描长卷时，不由眼前一亮，用手头仅有的一万元现金再加上自己的七幅作品，换购下了这幅画。后来又经过他的好友张大千、谢稚柳等人的鉴定，判断很有可能是吴道子为壁画做的底稿。
1942 年徐悲鸿办劳军画展时这幅画被偷，辗转又花了二十万银元加他二十幅作品才将此画买回。二十万银元什么概念？在当时，北京城里一个上好的四合院还不到一万银元！
八十七位天王、天神在列队中行进，吴道子用快而凌厉的笔触把神仙们飘逸的气质表现得淋漓尽致，头上有光环的是三帝，即玄武帝君、文昌帝君、关圣帝君。几位神将身着武装，还有十位男神仙，六十七位女神仙，按照道教思想，通常以不同比例表现画中人物的重要程度，地位越尊贵，尺寸也越大。
白云冉冉，神仙们持着番旗、伞盖、乐器，簇拥着威严的帝君，仿佛要从画中走出来。整幅画面没有任何颜色，只用线条就渲染了如此宏大的场面，代表了中国白描绘画的最高水准。大家可能都听说过“吴带当风”这句成语，这是对吴道子画风的最形象的概括。
徐悲鸿在《八十七神仙卷》跋文中写道，此卷之艺术价值“足可颉颃欧洲最高贵名作”。在他的眼里，这幅画亦可与希腊帕提农神庙雕刻相提并论。徐悲鸿将其定名为《八十七神仙卷》，并亲手将一方刻有“悲鸿生命”四字的印章，小心地印在画面上。
这一世都无法融入高贵上层社会中的吴道子，没有史书歌功颂德，只有这《八十七神仙卷》永留于世，神仙踩着云朵，携带千年风霜，沐浴五朝雨露，缓缓走近，又缓缓远去。
徐悲鸿逝世后，他的夫人廖静文在他逝世的当天就将徐悲鸿的一千余件作品和他收藏的一千余件历代字画包括《八十七神仙卷》全部献给了国家。
《八十七神仙卷》现在藏于徐悲鸿纪念馆，想感受一下什么是“吴带当风”，就去看看这幅长卷吧。
《八十七神仙卷》局部
《山山水水聊聊画画》
马菁菁 著
版本: 世纪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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