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秉相:策论《六国论》的文本内涵
《六国论》是篇策论,“策”指的是策问,“论”指的是议论之文,大体以政论和史论为主。从刘向所编订的《战国策》,以及贾谊的《治安策》、《过秦论》开始,策论的框架就已经基本搭建好了。但直到宋朝,才确立了以策论取士的制度。苏轼在《拟进士对御试策(并引状问)》中说:“昔祖宗之朝,崇尚辞律,则诗赋之工,曲尽其巧。自嘉佑以来,以古文为贵,则策论盛行于世,而诗赋几至于熄。”从中国思想、文化传统的根源上看,策论文章的形成,与策士传统的流行大有关联。自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开始,儒家就已在中国思想史上占据主流位置,但纵横余习从未真正远去。最具典型性的就是历朝历代源源不绝的文人经世的浪潮,他们不满于正统儒家所谓“正心诚意”“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迂远之图,怀揣奇谋以求用世的理想。而策论的价值也正在于其切近政事、有裨实用,为喜欢谈兵、谈经济、动辄纵论天下事者所重。
《六国论》一文,就是为仁宗皇帝看重的《权书》中的一篇,曾巩在《苏明允哀词》中说此文“烦能不乱,肆能不流。其雄壮俊伟,若决江河而下也;其辉光明白,若引星辰而上也。”笔者以为,曾巩的说法,是因为《六国论》站在传统文化“势”的高度,立足于兵家之要,在战略层面以纵横家纵横捭阖之势,谈古论今,直逼宋廷,使这篇策论“其辉光明白,若引星辰而上”。
一、“势”的内涵
势(势)本作“埶”,《说文·丮部》:“埶,种也。从坴、丮持亟种之。《书》曰:‘我埶黍稷。’”本义是种植,此义后来另造新体“势”(故《说文》未收此字)。自古以来,人们便用“势”来描述自然界中事物的相对关系和趋势。如“风势”、“火势”,“来势汹汹”、“势不可挡”。《玉篇》对“势”的解释是“势,形势”;《字汇》的解释为“势,势力,威势”。《商君书·禁使》中有“夫今飞蓬遇飘风而行千里,乘风势也”;《论衡》中有“人间之水污浊,所在之势使之然也。”客观现实中的“势”,蕴藉着力量的相对关系和趋势,因而“势”是自然界事物的一种运动状态,即“依势而动”的状态。自然之“势”和人世之“势”常常形成一种对应、比附关系。《字汇·力部》曰:“势,阳气。”“阳气”即阳刚之气,也就是主要表现为“勇武有力”精神状态的男子汉气概。像自然事物一样,人也是“依势而动”所以孟子说:“虽在智慧,不如乘势”(《孟子·公孙丑》)。
可以看出,“势”主要具有两方面的特征:一是体现为一种相对关系的形态,二是体现为一种蕴藉着力量的一方向另一方的趋势。
二、依“势”而动与缺“势”而灭
秦灭六国之“势”与六国“并力西向”之“势”是相对的,双方蕴藉着的力量都存在着一方压过另一方的趋势。苏洵认为“六国破灭,非兵不利,战不善,弊在赂秦”的结论,实际上是认为六国在战略上失去了与敌人较量的勇气,在秦国强大气势的威压下,自我失“势”,自甘灭亡。战略决策已经丧失了“势”的胆略,失败已成必然,所以“赂秦”是表象,丧“势”是根本。丧势的战略决策——“赂秦”实际上是削弱自己力量,助长秦国的侵略野心,促使自己走向毁灭。战略的失势最终还导致“不赂者以赂者丧”。
而秦国采用“远交近攻”的战略决策,是秦善于化“力”为“势”。商鞅变法后秦国拥有强大的经济实力,军功制的实施使秦军士气旺盛,正所谓“赳赳老秦,共赴国难”,而且秦国的军队战斗方式完善成熟,战斗力强大,他们凭借优越的地理条件、位置和六国对秦国的畏惧心理,把这些“力”化为统一六国、顺应历史潮流之“势”。孙子说过:“善战者,求之于势,不责于人。故能择人而任势”(《孙子兵法·势篇》,孙子主张“力”与“谋”的统一,而二者结合的具体途径、方法、手段就是“势”。任何实力只有化为“势力”才会发挥最佳效益,任何谋略也只有化之于“势”,才能产生灿烂的效果。《淮南子·兵略训》说:“故上将之用兵也,上得天道,下得地利,中得人心,行之以机,发之以势,是以无破军败兵”;《荀子·议兵篇》中也说:“兵之所贵者势利也。”只要把握好了“势”,利用好了“势”,也就有了主动权和自由权,就能“致人而不致于人”。
“赂秦”的后果非常可怕。《孙子·形篇》指出:“故胜兵若以镒称铢,败兵若以铢称镒。”(“镒”与“铢”是中国古代的两个重量单位,一镒等于24两,一两等于24铢,一镒就相当于576倍的铢。)意思是说,通常取得胜利的军队,是因为具有如同以“镒”称“铢”那样的绝对优势;而失败的军队则如同以“铢”称“镒”那样处于绝对劣势。绝对优势的实力还可以达到威慑战略的效果:“夫王霸之兵,伐大国,则其众不得聚;威加于敌,则其交不得合。是故不争天下之交,不养天下之权,信己之私,威加于敌,故其城可拔,其国可隳。”(《孙子兵法·九地篇》),韩魏楚三国只能过着“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后得一夕安寝”的日子。秦国也并不因为得到奉献的土地而停止进攻,战略力量的对比愈发明显,最后三国发现“起视四境,而秦兵又至矣”。然为时已晚,原本可能使“秦人食之不得下咽”的战略优势已丧失殆尽。从战略上讲,当对抗的一方已经失势,处于一种丧失了主动权的两难选择时,这一方已经失败了,被对方所摧毁只是个时间的问题。
三、依“势”而动与削“势”而灭
英国战略理论家利德尔·哈特曾经这样表述:“真正的目的与其说是寻求战斗,不如说是一种有利的战略形势,也许战略形势是如此有利,以至于即使是它本身不能收到决定性的效果,那么,在这个形势的基础上,要打一仗就肯定可以收到这种决定的战果。”(洪兵《中国战略原理解析》【M】北京:军事科学出版社,2002.124页)“不赂者”的灭亡,是因为自我削弱本国之势,不懂得“势”是以“变”为魂。
孙子认为:“势者,因利而制权也。”(《孙子兵法·计篇》)也就是说“势”是根据自身条件的优势而作出权变。在《势篇》中,孙子又从多个角度论述了“势”的动态变化特点。如:“激水之疾,至于漂石者,势也。”这是从自然的角度讲“势”的变化性;“战势不过奇正,奇正之变,不可胜穷也。”这是从战法的角度讲“势”的变化性;“纷纷纭纭,斗乱而不可乱也;浑浑沌沌,形圆而不可败也。”这是从阵法、阵形的角度讲“势”的变化性;“故善动敌者:形之,敌必从之;予之,敌必取之。以此动之,以卒待之。”而“转圆石于千仞之山者,势也。”则是从将帅主观能动性发挥的角度讲“势”的变化性。所以,只有了解了“势之不断生成、变动不居的特性,才能抓住其魂魄所在。但是齐赵燕三国,既没有战略,也不懂“势”以“变”为魂,一国“附于秦”,目光短视;一国派刺客,雕虫小技;一国杀良将,祸起萧墙,“胜负之数,存亡之理”已然明了。“夫六国与秦皆诸侯,其势弱于秦,而犹有可以不赂而胜之之势。”成了真正的假设。 四、尊“道”而行,依“势”而动
苏洵决不是为评论历史而评论历史,苏洵的文章的全部锋芒几乎无不处处对准现实,检讨“为国”国策、大宋道统和天子之“势”。
苏洵明白,大宋之“势”远超六国。首先是六国诸侯只是占有局部地区,力量有限,而北宋王朝则占有全国主要地区,力量远远超过六国诸侯。“夫六国与秦皆诸侯,其势弱于秦,而犹有可以不赂而胜之之势”,那么,北宋王朝如果敢于斗争,取胜当然不成问题。但是北宋王朝却在“以天下之大”的条件下向辽政权和西夏政权屈服,一味妥协退让,不敢进行斗争,不用说,它最终也必然会得到六国破灭一样后果。
另外,宋王朝是正统王朝,有着六国不具的“天势”,《慎子·因循》中说:“天道因则大,化则细。因也者,因人之情也。”一方面是“天假人势而显”,大宋天子是“奉天承运”,有着神授的君权,有着辽政权和西夏政权不具备的“天势”和“人势”结合的“威势”;只需要“人依天道而行”就行。
这些条件,“为国者”似乎视而不见。那么,作为策论,苏洵向仁宗皇帝提出的对策到底是什么呢?笔者以为,除了警告宋朝统治者勿蹈六国灭亡的覆辙之外,更重要的是:尊“道”而行,依“势”而动。
依“势”而动关乎“胜负之数,存亡之理”。依“势”而动,就要接受教训,化“力”为“势”,运“势”而动,“无使为积威之所劫”。“势”是一种以“勇”为核心表现的精神力量,又称为“气势”。《孙膑兵法·威王问》也说:“势者,所以令士必斗也。”“令士必斗”即激励士卒奋勇作战。“为国者”应该把国家一统、皇帝正统的力量,转化为大宋“三军之众,百万之师,志厉青云,气如飘风,声如雷霆,诚积蹄而威加敌人”的气势。(《淮南子·兵略》)对周边国家造成势压五岳,雷霆万钧之势。绝不要像韩魏楚三国,“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后得一夕安寝。起视四境,而秦兵又至矣。”畏首畏尾,自甘灭亡。
依“势”而动,就要知“势”之魂,“制权”造“势”。《孙子兵法·计篇》曰:“势者,因利制权也。”“制权”指的就是采取措施化“怯”为“勇”,即转化为如大无畏的气概、激昂的斗志、旺盛的士气、必胜的信念、同仇敌忾的精神等等的兵势。这不是自然形成、天生固有的,是军事指挥员通过主观努力去改变“常态”造就的,这是“造势”。墨守祖宗制度成规是无法解决当前对外颓势的,因为战争活动中的矛盾——如胜负、强弱、虚实、奇正、治乱、勇怯等等,既是对立统一的,也是变化发展的,即所谓“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孙子兵法·虚实篇》)、“民无常勇,亦无常怯。”在一定条件下,对立面会向相反方向转化,如“奇正相生,如循环之无端”(《孙子兵法·势篇》)。而事物矛盾的转化,一方面取决于事物矛盾内部变化发展的客观规律;另一方面,人在促进事物矛盾转化中起积极主导作用,“封天下之谋臣”、“礼天下之奇才”就是“制权”造“势”这种能动作用的反映。不要像齐燕赵三国一样,自残自灭。
依“势”而动关乎“胜负之数,存亡之理”,根本的原因在于依“道”而行,考验着明君“智力”。“夫六国与秦皆诸侯”,灭亡的根本原因在于是否尊“道”。
“道”是中国传统哲学的核心范畴,“它是有关天地人的统一性(又可称之为宇宙体系或宇宙秩序)。以及天地万物本源的规律性的形而上学论。”(刘泽华:《先秦士人与社会》,天津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178页)就中国传统文化而言,“道”即是各家思想学说及其所认定的原则与真理的总称,儒家为仁义之道,道家为自然无为之道,墨家为尚同兼爱之道,法家为因道任法之道。“势”作为中国古代思想的一个范畴,更多地是指政治权力及围绕政治权力所产生的势能——权威,如管仲“凡人君之所以为君者,势也。”(《管予校注》,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205页)“万乘之主,千乘之君,所以制天下而征诸侯者,以其威势也。”(《韩非子校注》,江苏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705页)“势”的最高代表是天子与君主,“天子者势位至尊。”(《荀子集解》,中华书局1988年版,第331页)
在先秦诸子理论中,“道”高于君主所代表的“势”。老子曰“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老子今注今译》,商务印书馆2006年版,第233页)管子曰:“万物以生,万物以成,命之曰道。”(《管予校注》,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937页)韩非子曰“道者,万物之所以然也,万理之所以稽也”(《韩非子校注》,江苏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199页)任何事物和道理只要进入“道”的境地就具有形而上的超越性、普遍性和至上性,人类社会都必须遵从“道”的规范,包括帝王。“王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老子今注今译》,商务印书馆2006年版,第169页)“道也者,万物之要也,为人君者,执要而待之……”(《管予校注》,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563页)“国者天下之制利用也,人主者,天下之利势也。得道以持之,则大安也……不得道以持之,则大危也。”(《荀子集解》,中华书局1988年版,第202页)
天子必须依“道”而行,《荀子·正论》中有“天子者,势位至尊,无敌于天下。”天子之“势”不可失去,得“势”,便拥有了主动;失“势”,便处于被动。《周易·坤》中说:“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孔颖达注“地势方直,是不顺也;其势乘天,是其顺也。”可见天子要依“天势”之道而行。天地万物(包括人)各有其“势 ,各依其“势”,既然“势”是宇宙人世各系统及其中每一个体的存在方式与状态,天子依“势”而动,便能依“道”而行。
但在苏洵生活的年代,外交上的极端软弱,“下而从六国破亡之故事”已成常态,北宋每年要向契丹纳银二十万两,绢三十万匹;向西夏纳银十万两,绢十万匹,茶三万斤。这样贿赂的结果,助长了契丹、西夏的气焰,加重了人民的负担,极大地损伤了国力,带来了无穷的祸患。也就是说当时的北宋四周敌人环伺,积贫积弱,根本的原因在于基本国策逆“道”而行,违“势”而动,丧失了大国文化道统的优势,“是又在六国下矣。”
综上所述,苏洵的《六国论》论及范围,不仅仅是六国灭亡的原因,锋芒指向,还有更深刻的“势”论思想;策的指向也不仅仅是警告宋朝统治者勿蹈六国灭亡的覆辙,而是重振大国雄风,道统天下。见识深远,眼光犀利,高屋建瓴,议论精辟透彻,足警世人,可谓纵横捭阖。欧阳修评价苏洵的文章说:“吾阅文士多矣,独喜尹师鲁、石守道,然意犹有所未足,今见子(苏洵)之文,吾意足矣。”(《邵氏闻见后录》)的确如此,苏洵此文,综合运用夸张、对比、比喻等多种修辞手法,史料运用奔腾上下,纵横出入,气势犹如江河决口,无怪乎近千年来盛传不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