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18年的某个夜晚,在远行的火车上,我望着窗外,望着暗淡的月光。连日工作的不顺,使人心情差到了极点,隔着玻璃,仍能感到窗外寒冷的气流丝丝的渗透进来,离家数千里,为了生计,忍受这样孤冷的气氛,不禁为自己感到一丝悲凉。想到在此时此刻,或彼时彼刻,或在人生的某个阶段,散落在世界上的每个人都要经受这种痛苦和煎熬。这种命定般的无力感,像裹挟着厚重的夜的风,交汇于我的窗前,我想去触摸它,却什么都没有,忧愁向来都是这样,只有玻璃是冰凉的。有两句诗出现在我的脑海,此前它无数次冲入我的记忆里,但从没有此刻这样真实过,“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是啊,眼前雪拥的蓝关,云横的秦岭,家又在何处呢,我们都是无家可归的人。
现在时间的轴卷慢慢铺展开来,那是一千二百年前的某个夜晚,也是在初春时节,也是这样寒冷的北风,一个孤独的身影对着连亘陡峭的群山。白雪飘飘,他已是天命之年的老人,如今却不得不离乡远走,去到一个荒凉看不到未来的地方。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819年的正月,崇信佛教的唐宪宗李纯派宦官到凤翔法门寺,把释迦牟尼佛的一节指骨迎入宫中供养,弄得满城沸腾,偏偏这个时候,有个人觉得信佛这件事,对国家危害性很大,于是就向皇帝上了一篇奏表《论佛骨表》,痛陈信佛之弊,并劝谏皇帝废佛兴儒。因此引得皇帝大怒,要杀掉他,幸宰相裴度为他苦苦说情,才免得杀身之祸,最终将他贬往潮州。
这一年据他平叛淮西,因功升任刑部侍郎仅仅过了一年,此时他又将启程,重新踏上他的贬谪之路。潮州在广东东部,距离当时的京师长安有几千里远,因召命紧急,他只能只身一人,仓促上路,走到蓝关关口时,他的妻子儿女还没有跟上来,只有他的侄孙韩湘跟了上来,于是望着这险峻绵延的山峦,望着被大雪阻塞的蓝关古道,望着回不去的长安,心中感慨万分,写下了这首《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欲为圣朝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边。”所有的情绪都汇集到了一起,本是意为朝廷除弊革新,却遭如此下场,携家带口跋涉千里,前途未知生死难料,马因雪大而不能行走,形单影只有家难归,难道这就是我的人生归宿了吗?他甚至愤而向侄孙交待后事,来到后到瘴江边收敛我的遗骨。
此时的我很难想象出他那时的心情,只有那个孤独的背影一直矗立在我的脑海里,形成一幕立体冷峻的画面。人,马,雪,山,家已不在,而这种身世飘零,“家”何在的难言之伤,无论历经时间怎样的打磨,无论遭遇大地怎样的撕扯,都不会有任何消弭或减退。它会慢慢遇到你,遇到每一个人,然后融入每个人的生命里。就像在一个月色朦胧的夜晚,在远行的火车上,我望着窗外。
我还在想,写这首诗的时候,他是否想起了这些年屡次被贬的心酸,想到了更早的青年,求官无门,理想难负,被人冷眼以待的无奈,想到了更早的早年,自己艰苦求学,屡试不中的不甘。而这一切都得从他悲惨的童年说起。
768年,韩愈出生一个官宦之家,父亲韩仲卿官至秘书郎,可是在他三岁的时候就去世了。从此韩愈便寄居在长兄韩会家中,由兄嫂来抚养。韩会是一个德才兼备的人,在当时很受器重。可是在韩愈十一岁那年,身为中书舍人的韩会因元载案牵连被贬韶州(曲江),他便随兄长南下广东,但到了广东没多久,韩会就因病死在韶州任上。此时他只能跟大嫂相依为命,不久随大嫂返回老家河南孟州,后来又为了避乱来到宣城,在这里他一直待到十八岁。
儿时颠沛流离的生活,使他明白生活的艰辛,早早确定了日后谋官求职的想法,他后来在《上兵部李侍郎书》自称:“愈少鄙钝,于时事都不通晓,家贫不足以自活,应举觅官,凡二十年矣。”十八岁那年韩愈取得了乡贡的资格,然后离开宣城,只身前往长安准备参加科举考试。然而事情的发展却不是预料的那样。
此后十九至二十一岁,他连续三次参加科举考试,均以落榜告终,二十一岁那年他失望的返回了宣城,命运彷佛在捉弄他,他越是想通过做官改变贫穷,越是被打击的落魄不堪。二十四岁那年,不信邪的韩愈再一次来到长安参加科举考试,这一次他终于中了进士。
然而,他没想到,这仅仅又是个失败的开始。在唐代,进士及第后不能立即做官,还需经过吏部的铨选,于是第二年他参加吏部的博学宏词科考试,结果失败。这一年,抚养他大嫂去世,还没来得及为落榜而悲伤,转而被更大的悲痛席卷,他连夜赶赴老家,为大嫂守丧。大嫂的去世,使他在世界上又少了一位至亲的人,“蒙幼未知,鞠我者兄。在死而生,实维嫂恩”,这应该是他最无助的时候。
之后两年,他又参加了两次铨选,仍遭失败。在此期间他多次给宰相上书,希望能得到任用,然而这些书信如石沉大海一样,音信全无。后来,在宣武军节度使董晋的推荐下,才得以试任秘书省较书郎并担任董晋帐下的一个小小推官。直到三年后,董晋去世,他又去徐州投奔张建封,并在800年,他三十二岁的时候,毅然赴长安参加第四次铨选。801年,他终于通过了。
如果说,从此以后他的人生就一帆风顺了,他也许就不会在五十一岁的这个夜晚,出现在秦岭之前,面对大雪写下这首诗了。于是,我们看到了他的官场遭遇,35岁那年,因上疏弹劾李实,被贬阳山县令;44岁那年,因柳涧案,被重新调任国子博士;47岁那年因称呼不当,被改任为太子右庶子。他感叹,须臾半生,自己终究还是蹉跎了岁月,仕途上一直徘徊不前。直到49岁,他因平叛淮西有功被授刑部侍郎,似乎终于要迎来人生转折的时候,突然的一书《论佛骨表》,将他的希望彻底破灭。
于是时间来到了这个夜晚,来到蓝关古道,在这一刻,黑夜把他童年的不幸,青年的落魄,中年的不顺,以及现在凄冷的晚年,统统勾引了出来。他可能觉得自己的人生太不容易,也可能觉得太不公平,他愤怒,无奈,也对未来茫然无措。
此刻,只剩下一个孤独的身影,他裹了裹单薄的衣襟,步履蹒跚地向路的深处走去。渐渐地他的背影模糊起来,模糊中那身影变得很奇怪,像是小桥流水边,古道西风中,骑着瘦马的马致远,又像是秋风萧瑟中,骑着毛驴回家的郑板桥,他们都是同样的姿态,同样的神情,甚至都是同样向远处凝望着什么。
他们似乎都在这列火车上,火车也是从千年之前开过来的,现在它将要开到遥远的未来去。远行的火车隆隆的响,一切都没有变,家,远山,蓝关,马停滞不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