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雍正十年(1732年)十月开始,岳钟琪都待在一间木笼囚室里,等待着雍正对他的最终审判。这位当朝最炙手可热的汉族将军,要接受兵部大堂的审讯,要不时地书写认罪书、悔过书,以应付主审官的过堂和争取宽大处理。单调难熬的时间,像钻在心里的虫子折磨着他。有时候做梦,他总是梦想回到天山南北、河西走廊、新疆大漠那广袤的天地之中。每一天,他都等待皇帝的恩赦,希望自己重新回到西北的战场之中,哪怕是马革裹尸归来。
他一天天地数着日子,一数就是两年。号子里很快热闹起来,他的部下王廷松、纪成斌等爱将先后被押入大牢,他的盟友傅尔丹,以及傅尔丹的下属们也挤进了牢房。这些囚徒们,原本是雍正派往西北战场的统帅,如今只能低声聊些闲话,探讨一下雍正皇帝的用兵之道,聊一聊天山、阿勒泰一带最可怕最狡猾的敌人、准噶尔部落的年轻酋长噶尔丹策凌。偶尔,被噩梦惊醒的时候,岳钟琪会怔怔地想,皇帝真的相信我吗?这位乾纲独断的皇帝,在哪个瞬间相信过我?
雍正七年六月,西安的郊区筑成一座雄伟的高台。雍正派出吏部侍郎、大司马查郎阿和刑部侍郎常,带着宁远大将军印信,皇上特授的兵、吏两部葛兰大、黄带等御用之物赴陕西,在高台之上封坛拜将,隆而重之地拜授岳钟琪为宁远大将军。岳钟琪记得,汉高祖刘邦也曾在汉中筑坛拜韩信为大将军,雍正正是仿此典故,希望岳钟琪带兵平定西北。早在当年二月,科尔沁、喀尔喀草原传来请兵急奏,蒙古人受到西北准噶尔部落噶尔丹策凌的攻击,皇帝雍正决心出兵征讨。他命令黑龙江将军内大臣傅尔丹为靖边大将军,统领满、蒙旗兵组成北路大军;授川陕总督、奋威将军岳钟琪为宁远大将军,统领川陕甘汉兵组成西路大军。
雍正希望这西、北两路分进合击,最终直捣准噶尔部落的老巢伊犁。此时,岳钟琪仍受到曾静、吕留良一案的困扰。那些民间反清的传说沸沸扬扬,使岳钟琪急于在西北战场上取得战功。准噶尔为游牧民族,转战比较容易,如果数千里出兵,必须解决长距离运输问题,岳钟琪特意为此次西征打造了一支车骑营。“驾长车,踏破贺兰山阙。”作为岳飞的二十一世孙,岳钟琪会想到祖先《满江红》的词句,受拜大将军之后,他踌躇满志,并给雍正上折,详陈此次西征有十成胜算的计策。无比乐观的岳钟琪,还不太了解准噶尔的变化。噶尔丹策凌成为准噶尔的可汗以后,发现这个草原帝国面临着几个世界级强敌的包围。它西与哈萨克斯坦对峙;北部受到俄罗斯帝国的蚕食东南与大清帝国的冲突不断升级;东边他们面对着成吉思汗的直系子孙——喀尔喀蒙古人的领地。
噶尔丹策凌虽然年轻,但准噶尔的老臣们仍在,噶尔丹策凌改革了部落制度,这位年轻的首领发现自己的领地上盛产铜、铁、硝石和硫磺,他不断地发展枪支、火药、铅弹等工艺。准噶尔人抓获了精通铸造之术的瑞典军官列纳特以后,噶尔丹策凌如获至宝,他优待这位欧洲人,让他主持制造大炮的技术,列纳特铸造了四磅炮十五尊,小炮五尊,十磅炮二十尊,组织了一支精锐的炮兵部队,并且把这支最尖端的部队就布置于东部和东南部边境线上,对准清军。这年夏天,保和殿大学士、太子少保张廷玉,在紫禁城内搭建了一个简陋活动木房,开始在这间闷热狭窄的木屋中办公。这个活动木房就设在雍正的寝宫附近,较为安静,离皇帝近在咫尺,可以随时传谕召见。这个木房就是日后大名鼎鼎的军机处,终清全朝,它始终离皇帝的寝宫近在咫尺。甚至在皇帝出巡时,它也忠实地靠近皇帝的行宫。
此时,无论是雍正还是张廷玉都没有意识到,设立军机处是清朝政治的重大改革,他们只是感觉到,一切都回到了雍正刚刚登基时的默契之中。那是为康熙大帝服丧的日子,新帝雍正守棺尽孝,处理事务多有不便,每次便命张廷玉入内,口授大意,有时候张廷玉干脆趴在地上直接书写,圣旨草稿写成便呈给雍正御览,每日不下十数次。君臣之间默契的配合,让雍正分身有术,成功地度过了那段危机重重的过渡时期雍正即位的十多年中,每天不离左右的只有张廷玉一人。有次,张廷玉患病在家休养,雍正感慨地对身边人说:“朕这几天臂痛,你们知道吗?”左右欲唤太医入内,雍正却说:“大学士张廷玉患病,就是朕的臂痛。”雍正已经把张廷玉当做自己的臂膀,自已的分身。此时,只有张廷玉等寥寥数人知道,这场战争早在雍正五年便开始准备。
那年十一月,雍正密令河南、山东、山西三省督抚,在步兵内拣选二千精兵,要精通鸟枪;同时密令河南总督田文镜购买大量的骡马。雍正七年六月,雍正特意选择了一个上好的黄道吉日,作为西征大军出征的日子。宁远大将军岳钟琪在出征的途中,遇到噶尔丹策凌可汗的使臣特磊,这位能言善辩的准噶尔使者说,他们希望能够与天朝和平相处,为了表达和平的诚意,他们甚至带来了清朝的逃犯——罗布藏丹津,只是听说天朝的兵马已至,噶尔丹策凌便派特磊前来和解。天朝帝国,一下子陷入缺乏战争借口的尴尬。雍正命令西、北两路大军就地扎营,调北路军统帅傅尔丹、西路军统帅岳钟琪回京。雍正自尊的个性,使他不能容忍后世给他的平准武功戴这样一个不仁之冠,他只能被迫改变策略,重新寻找战争的借口和时机。
雍正八年,天国王朝无比宁静。噶尔丹策凌探知岳钟琪回京的消息后,立即派遣小策凌敦多布率领精兵二万人马,偷袭科舍图清军马厂大营。科舍图马厂大营是清军的一个重要军事基地,这里集中存放了大批的驼马、粮草、辎重。西路军代理军务的纪成斌,以为满洲人英勇善战,故派满人副参领查廪带领一万人守护牧场。不料,查廪竟是个怯懦畏寒之人,他只是命五十名士卒负责放牧,自己却率其他兵丁躲到山谷间避寒,白昼吃肉喝酒,夜晚高歌为乐。噶尔丹策凌攻打马场,有兵卒立即报告了查廪。可查凜不以为然,笑着说:“鼠盗不久自散”,还是按兵不动。及至马驼被掳,查廪竟然吓得临阵脱逃,跑到总兵曹勦处求助,曹勦不知道准噶尔的兵来得很多,只带少数兵去追吃了一个败仗。此时总兵樊廷、张元佐等率队追击,经过七个昼夜的转战,只追回一半的驼马。岳钟琪闻讯,星夜赶回西路军大营,正赶上纪成斌将查廪推向法场他冷笑道:“都说满人天下无敌,不过如此而已。”
即将执行的前一刻,岳钟琪飞马赶到,他惊怒万分地向纪成斌说道:“此举能够招到灭族之祸。这个江山归满人所有,我们身为汉臣,怎么能触怒满人?”随即下令把查廪放了。雍正在接到奏报后慨然叹道驼马损失大半,西路军失去了机动能力,一年之内断不能徒步进剿。故此他心里非常懊恼,轻信噶尔丹策凌假请和的诡言,临大战而轻易调主帅离营,致使敌人有可乘之机。他把怒气撒在岳钟琪身上,批谕说岳钟琪的“十胜之奏,“朕详细批阅,竟无一可采。岳钟琪以轻言长驱直入说,又为贼夷盗驼马,既耻且愤……”经过科舍图马场一战,双方打了个平手。噶尔丹策凌意识到,西路清兵乃为甘川青汉军主力,武器精良,战斗力很强,岳钟琪是一个强劲的敌人。于是,噶尔丹策凌只留少数兵力牵制清军,将战争的重心向北路军转移。每日凌晨三四点钟,天还没有亮,紫禁城内仍是星星点点的灯光。
这时,军机处大臣张廷玉已经骑着马,进入紫禁城的木板房之内,他必须得把所有的问题在头脑中过滤一遍,比皇帝想得更全面、更长远、更深刻,雍正在七点钟召见他时,他才可能理解皇帝的意思。军机总是在刹那间出现,刹那间消失。雍正有时每天要召见张廷玉十数次之多。自朝至暮,甚至夜深到十一点钟。此时,雍正正处于大病之中,御医跪请皇帝要静心调养,但雍正还是强打精神,改变对付噶尔丹策凌的整体战略。他要改造缓慢的内阁政务体系,让它灵活地应对西部战局的瞬息万变。明朝以来,内阁是处理国家政务的统帅机关,对于重大事件,内阁大学士们把自己对臣僚们题奏的处理意见,写在小纸票上,将这些纸票送皇帝裁定。而雍正设立的军机处则完全清除了这些繁文缛节,他的命令直接由张廷玉等人拟成文稿,再交雍正审阅后,即可发出。
雍正九年正月,八百里加急书信,源源不断地从张廷玉的军机处,经过兵部的驿站,直接送达新疆的阿勒泰地区各个将军。雍正给靖边大将军傅尔丹传旨,再次部署了西、北两路军相互援助,夹击准噶尔的计划。雍正对此计划胸有成竹,此次西北两路夹攻,若不能使准噶尔部片甲不留,那只是证明将帅无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