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平
在我国浩瀚的优秀民歌中,使我喜爱、让我震撼、历久难忘的不少,其中有一首我认为可以称之为最精短的叙事诗,视为经典也不为过,它仅有四句,却能具备叙事诗的两个要素:既含有人物、故事、情节,又展示出浓厚而强烈的情感。它属于甘肃临夏“花儿”的“尕马儿令”,这个“令”是“花儿”曲调的一种,词由编唱者自填。我指的是下面的这一首词:
尕马儿骑上枪背上,西口外挖一趟大黄;想起了尕妹哭一场,朝林棵打给了两枪!
第一句,“尕马儿骑上枪背上”,这显然是说有一个本地的成年男子,他拥有自己的一匹马,还有一支枪,说明他外出跑生意已经不止一趟两趟,也不止一年半载了,他可能先是给别人打“小工”,当“跟脚”,辛辛苦苦赚了一些钱,好不容易才自己单独干了。他买下了枪和马,这两样是必备的,山高水长,路途遥远,还要运货,靠人走肩扛怎么能行?那年代允许私人持有枪支弹药,商旅更要用它来防备歹人的抢劫。他为什么把自己的马叫“尕马儿”?尕这个方言字有两层意思,一是小,他骑的不是蒙古品种的高头大马,而是藏地的那类马,体态并不高大,但是善奔走,耐力强,能登山涉水;尕字的另一层含义是爱称,很多东西因小而更加可爱,如小狗小猫,再加个儿字,读为儿化韵就更加让人心疼。他骑上喜爱的小马儿,在一个天气晴和的日子出发了。
再说第二句,“西口外挖一趟大黄”,他到哪里去呢?“西口外”。临夏人去的西口外显然不是山西人去的长城以北的口外,而是在它西面的青海。去干什么呢?挖大黄。青海产的大黄是很有名的,在果洛、玉树一带都有野生,被称为“西宁大黄”,是我国四大中药之一。可以想见,他这一趟是非常辛苦的,他往返要跋涉几百上千里狭窄、弯曲、高寒、荒僻的道路,要亲自去寻找、挖取大黄,而不是相对比较简单地收购、贩运。一个挖字,包含着多少艰难困苦的经历故事啊!
第三句,由叙事转入了抒情,“想起了尕妹哭一场”。尕妹一词,如上所述,既与小妹同义,也是爱称。他的尕妹是什么人呢?是情人?是未婚妻?也可能仅是个暗恋对象,留下了让人想象和猜测的足够余地。反正是他爱得不得了的女子。他在出发之前恋恋不舍,出发之后万般思念。在路上,也许是看到了别的姑娘的身影,也许是看到了一对飞鸟,也许是看到了两块并排的石头,或者是一棵小花,一朵彩云,一只蝴蝶,使他联想到了他的尕妹,强烈地触动了他的苦恋的神经,他忍不住哭了,不是一般的哭,不是暗自流泪,不是一阵心酸,而是“哭一场”,就是说放声了,号啕了,持续了较长的时间也未能止住,酣畅淋漓地哭了一场,尽情地宣泄了一番对尕妹的感情。男儿有泪不轻弹,何况他是见过世面、经历过磨难的坚强男儿,如果仅仅是因为离别而且并非死别,他不可能痛苦到这般程度,于是又提供给人们一个未知故事的想象空间:两个人闹别扭了?有误会了?她故意不来送他了?另有所爱了?解除婚约了?父母把她许配给别人了……他哭完了,哭累了,心中的块垒依然未除,他的爱恨依然无法排解,于是,出现了下面的第四句:“朝林棵打给了两枪!”(也有的唱作“照林棵放给了两枪”,“照”和“朝”在这里都是“对着”的意思。我觉得放字没有打字响亮有力)这个强烈动作很出人意料,这种宣泄方式又十分合理。真是神来之笔。一枪还不行,还得再来一枪。他让这枪声作为他哭声的延续,哭声的放大。我想,如果不是需要珍惜不多的子弹,即使是打上十枪八枪也平复不了他内心涌起的狂潮。那路边的小树林一定会不解其意,那林中的鸟兽一定会大惊失色,他身边的尕马儿也一定会不知所措。
哭声停止了,枪声停止了,一切恢复了平静。他翻身上马,朝着山水苍茫的西口外进发。他的黑红的腮上挂着泪痕,面前是尕妹永不消失的身影。
他会回来吗?几时回来?他和尕妹的见面将会是怎样的情景?也许他们会抱头“哭一场”吧?
仅仅四句,只有四句,人物立体,情节隐秘,引人猜疑,耐人寻味,多么精短而经典的叙事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