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鸡一声天下白
“雄鸡一声天下白”,出于何人笔下?喜欢诗歌的人们都知道:中唐诗坛天才,李贺。
我还是个懵懂少年时,全国的小说好像只有一本,浩然的《金光大道》。但我是个极爱看书的人。借不到书看的时候,便看《毛主席著作选集》,《毛主席诗词选》。那里面有很多注释,古今中外,无不涉猎,使我这个小说故事迷得到了极大的满足。有一次,有个爱好阅读的同学问我,“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材”是谁写的?我张口就说,清朝的龚自珍;毛主席著作注释中有。
《毛主席诗词》有一首词《浣溪沙-和柳亚子先生》:“长夜难明赤县天,百年魔怪舞翩跹,人民五亿不团圆。 一唱雄鸡天下白,万方乐奏有于阗,诗人兴会更无前。”其注释云:“雄鸡一唱天下白:唐李贺《致酒行》:‘雄鸡一声天下白。’意谓天亮了。这里化旧句表新意。喻指我国解放了。看到这个注释,我把 “雄鸡一声天下白”这句诗,反反复复念了几遍,非常想想看到《致酒行》全诗,想看到李贺更多的诗。
一个中午,我去问语文老师。语文老师推了推眼镜,欲言又止。尔后一笑,说,那是封资修的东西。你好好学习毛主席诗词吧。那一年,教育部试行被推荐上大学的工农兵大学生进行入学考试。有个张铁生交了白卷,在卷面上写了一些不满考试的话,一时成了全国各大媒体宣传的典型。张铁生也因此被保送上了清华大学。我们那届高中,恢复高考的传言便随风而去。高中毕业生,一律下乡回乡。从学校回家那天,我心里无端地弥漫着苦恼的迷雾,忽然想起了“雄鸡一声天下白”这句诗。什么时候,雄鸡一声天下白呢?
扔掉破灭了的大学梦,十七岁的我,去煤矿当了一名井下工。那是一家中型地方国营煤矿。半机械作业。打采区安全小巷的掘进队,打眼用风钻,出碴的工具却相当原始:锄头上碴,拖篓运碴。我推了几年的拖篓。拖篓,即木架上安装四个钢筋焊制的轮子,再放上篾篓。一篓石碴,少说也有三百来斤。矿井里的煤脉是缓倾斜的,三十左右的坡度。用木板铺在上面,像火车轨道一样。石碴装满了,人双手控制着拖篓顺着坡往下滑。加速度,越滑越快。有一次,我没有控制好急速下滑的拖篓,连人带拖篓滚进了矿车。膝盖碰得皮破血流。我狠狠踢了几脚拖篓,对煤矿井下艰苦的环境和工作更加郁闷。我想起了李贺的那句诗,“雄鸡一声天下白”,心底蓦然升起一阵渴望,渴望改变自己的命运。那时,政治挂帅。抓革命,促生产。我们煤矿生产抓得很紧,是湖南省的先进集体。我们的矿长作为先进代表,参加了全国工业学大庆会议。不安心井下工作,就是主观世界没有改造好,不会有出头之日。
怀揣着一颗多愁善感的心,我开始写一些分行的文字。歌颂祖国。也歌颂我感到恐怖的井下和井下工人。不久,矿部宣传栏中发表了我的诗。一个文学爱好者,鼓励我把诗歌投给了县文化馆。在“十月里响春雷,十亿神州举金杯……”的《祝酒歌》歌声中,一个全民文学的时代,也像春雷响彻神州大地。县文化馆的老师对我这个写了几句韵文的矿工极力关怀,给我寄来了稿纸和学习资料。其中有一本《古体诗词选注》,是江苏省邗江县的,标明“教学辅助用书,仅供内部参考”。在这部书里,我见到了久违的李贺的名字。而且,让我完完整整读完了李贺的三首诗:《雁门太守行》、《老夫采玉歌》、《南园》第五首“男儿何不带吴钩”。从简短的作者介绍中,我了解到李贺是河南府福昌县,即今河南省宜阳县人。李贺一生短促,却坎坷不平。受排斥没有参加进士考试,没有机会施展抱负。李贺的《雁门太守行》,《老夫采玉歌》,语言奇丽,极具震荡灵魂的冲击力量。而“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候。”也让我这个血气方刚的青年,热血涌动,思慕功成名就。可是,虽然读到了李贺的几首诗,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却也依旧遗憾。没有看到《致酒行》。
“雄鸡一声天下白”。
李贺是在什么情境下,写出了这样明了而又含蓄的诗句?他因何故,渴望“雄鸡一声天下白”?
想写好诗歌,我订阅了《诗刊》。那天,我打开油墨芳香的《诗刊》1978年1月号,看到了毛主席给陈毅同志谈诗的一封信。毛主席在这封信的后边,谈到了李贺:“李贺除有很少几首五言律外,七言律他一首也不写。李贺诗很值得一读……”我们这一代人,从小就非常崇敬毛主席。毛主席如此推崇李贺的诗,使我不无震撼。作为诗人的李贺,若泉下有知,应心满意足了。
毛主席都说李贺诗很值得一读,可是,我只读了李贺三首诗。当时,心里好一阵怅然。
有一天,我去矿部图书室。图书管理员告诉我。前几天进了一批新书。我翻了一会,除了鲁迅的《呐喊》、《彷徨》,还有二册刘大杰的《中国文学发史》。几年后,刘大杰受到批评,说这部书是跟随风之作。第二册是论唐代文学的,其中有论李贺的章节。于是我立即借了第二册,回到宿舍,直接翻到第十章“李贺、李商隐及晚唐诗人”,仔细阅读起来。原来李贺出生一个破落的贵族家庭。父亲死得很早。李贺及弟弟都是靠母亲教养大的。因父名“晋肃”,“晋”与“进”同音,“与贺争名者毁之”,迫使他不得参加进士科考试,断绝了他的政治出路。只做了几年的奉礼郎,便退职还家,不久死去,仅活二十七岁。对李贺了解一多,我竟替他抱不平,愤愤而又伤感。其实,无论什么时代,青年人要有一翻作为都不容易。毛主席不是说:“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知识青年到那里去,是可以大有作为的。”但是有作为的又有几人?虽说伤于李贺的命运,但那天我还是了了一桩宿愿,读到了思慕了几年的《致酒行》:
“零落栖迟一杯酒,
主人奉觞客长寿。
主父西游困不归,
家人折断门前柳。
吾闻马周昔作新丰客,
天老地荒无人识。
空将笺上两行书,
直犯龙颜请恩泽。
我有迷魂招不得,
雄鸡一声天下白。
少年心事当拏云,
谁念幽寒坐鸣呃。”
原来李贺的《致酒行》是在抒写自己的怀抱。向往得到帝王赏识,施展自己的政治抱负。渴望在幽寒遭遇中,出现一个雄鸡报晓的局面。
我被这首诗深深打动了。在井下与煤打交道,与岩石打交道的我,心有迷魂,渴望换一份工作,走出人们的歧视。我写诗,努力表现自己,会不会“天老地荒无人识”?
李贺的诗,一吐郁闷,抒发壮志,很容易打动出身低微,渴望建功立业的青年的心。
我写这篇文章时,正是大学毕业生由黄金贬值为青铁的时代。毕业后,找工作难,创业难;有的大毕业生因此成了宅男。我想,2000年代的青年,读了这首《致酒行》,一定也会同当年的我一样,渴望“雄鸡一声天下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