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雅·采薇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
靡家靡室,猃狁之故。不遑启居,猃狁之故。
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曰归曰归,心亦忧止。
忧心烈烈,载饥载渴。我戍未定,靡使归聘。
采薇采薇,薇亦刚止。曰归曰归,岁亦阳止。
王事靡盬,不遑启处。忧心孔疚,我行不来。
彼尔维何,维常之华。彼路斯何,君子之车。
戎车既驾,四牡业业。岂敢定居,一月三捷。
驾彼四牡,四牡騤騤。君子所依,小人所腓。
四牡翼翼,象弭鱼服。岂不日戒,猃狁孔棘。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行道迟迟,载饥载渴。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译文
春生豌豆苗亦新,曰归一年岁又暮。
无室无家因玁狁,无暇起居狁故。
夏日豌豆苗亦柔,归日无望心亦忧。
又饥又渴忧心烈,无法归聘缘奔波。
秋日豌豆苗已刚,曰归一年岁又阳。
战事未有终了时,总盼归期未有期。
路边猛见棠棣花,还有君子之大车。
戎马威仪壮心骨,一月三捷捷报多。
四牡骙骙行大路,士兵且随君子车。
象牙做弓鱼皮袋,保家卫国有尊荣!
昔我往矣杨柳依,今我来思雨雪霏。
老来还乡却迟疑,只因内心多伤悲!
《采薇》是《小雅》里的一首诗,全诗六段。从它的语气上来看,它应该是一个战士所写。
《采薇》的前三段基本上是一种重复。重复,是生命的一个被遮蔽的本质,是我们无法回避的人生之痛。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这是“起兴”手法——先描写一种现象,然后由这种现象引起内心的一种感觉。
《诗经》作为远古诗集,非常简洁,但不简单。头三段的开篇只换了一个字,却把“时光”这个如此重大的人生机密给诗意化了。“薇亦作止“”薇亦柔止”“薇亦刚止”——“薇”,豌豆苗而已,“作”是发芽、“柔”是少女般的婆娑、“刚”是老迈——时光就此变幻、流逝,人生就此虚度、蹉跎。
“曰归曰归,岁亦莫止。”——老说回去啊,老说回去,说着说着就又到了年末了,就是“岁亦莫止”,就是一年又到了头了,然后“靡室靡家,狁之故”——到现在为止我没有室,也没有家,都是因为戍边的缘故啊。
室和家是什么呢?中国古人认为,婚姻,就是“男有室,女有家”,男人三十之前不敢有其室,女人二十之前不敢有其家。室和家是不同的。中国标准的屋子正中央是“堂”,堂的两边为“室”,也就是主人睡觉的地方。在过去,女人除了早晨入堂拜见公婆之外,其他的时间都是不允许入堂的,只允许待在室里。所以,在过去,妻子也叫作“室人”,就是我们通俗所说的“屋里人”。那么什么是“家”呢?“家”字的字形为什么是猪在房子里?中国原始社会,女孩儿生理成熟来月经之后,亲人就要在外面给她盖一所茅屋,女孩儿就要住在茅屋里了。这时候喜欢她的男人是可以进入茅屋和女孩儿同房的,这也就是原始的“走婚”。一旦女孩儿怀孕了,她就可以在交往过的男人中选定一个作为她的丈夫,如果这个男人不同意和她成亲,就要给她一些财物作为补偿。于是,男人就好比进女孩儿茅屋中配种的公猪,所以“家”的字形是一座房子下面有一头公猪,而且说“女有其家”。猪可以旺财,过去的堂屋除了供奉祖先的牌位,还可以让猪进来。有祖宗牌位说明这个家有传承,有猪说明这个家有财物可以延续下去。总而言之,“室”,是男人驻足之地,驻足是因为有吸引他的女人。“家”,是女子养育之地,有一窝一窝小猪般温暖的人,就是富足和美满。
“不遑启居,狁之故”——我甚至连坐下来休息一下的时间都没有,这是因为边境外族侵略,随时可能要打仗。这是第一段。
“采薇采薇,薇亦柔止”——这豌豆苗又开始长大了,由“作”而“柔”,苗叶开始婆娑曼妙。
“曰归曰归,心亦忧止”——看到苗叶之曼妙,心也随之忧伤了。
“忧心烈烈,载饥载渴”——我们经常说“载渴载饥”或者“载饥载渴”,其实都是源于《诗经》里的语言。这句诗是不是真的在说生活当中没吃没喝?当然不是,其实更多的是在抒发内心的那种焦灼焦渴,因为“我戍未定,靡使归聘”——因为我的驻扎点、我的营盘永远没有一个安定的时候,所以我也没法跟家里有所通信、有所问候。这是第二段。
第三段“采薇采薇,薇亦刚止”——“刚”就是豌豆苗由柔变老了。这还是写人生。是谁老了呢?是人的心老了,人还没有老,心先老了。一年一年过去了,树木未老,心先老。“曰归曰归,岁亦阳止”,很快一年又开始了,春天又来了。时光就是这样,一年唰一下过去了,一年唰一下又过去了,每个春天都让人无尽地感伤。人,真的不是慢慢变老的,也许就一个春天,也许就那么一瞬,人的心,就一下子变老了......“王事靡盬,不遑启处”——可是国家的事儿从来都没个完,总是行色匆匆,一年又一年。
“忧心孔疚,我行不来”——这句需要注意的是“孔”字。古文里“孔”都是表示“大”“特别”的意思。就像诸葛亮字“孔明”,是说诸葛亮特别聪明。这句诗的意思是,忧伤的内心特别困疚啊,为什么我的归程永远安排不下来?
读到这个地方的时候,你会更加感觉生命实际上是某种重复,如果永远这么重复下去,我们生命的意义就不大了,就会因此而生怨,由无休止的怨而生恨,人生不仅毫无意义,而且面目可憎。多怨、多恨,用孔子的话来说,就是小人。但是,《诗经》的伟大之处恰恰就在于,虽然前三段是在表现一个士兵内心的忧伤和抱怨,但是突然从第四段的开始,生命开始出现了转折——如果我们的生命没有转折,生命是没有意义的;生命没有超越的话,也是没有意义的。那么,是什么让生命的意义凸显了呢?
“彼尔维何?维常之华”——“尔”是形容花朵的茂盛“,常”通“棠”,哎呀,道路旁边的那特别茂盛的花朵是什么啊,是美丽的棠棣之花啊。
一旦发现我们的生活处在一种不断的重复窒闷的时候,我们便会有一种发疯的感觉——每天早晨起来去上班,然后下班,每天过着两点一线的生活,每个黎明、每个夜晚都仿佛一模一样的时候,生命便如同机械,生命已了无生趣,久而久之,就是衰败与枯萎。但是突然有那么一天,有某种事物突然唤醒了我们沉睡的心灵,就在这一瞬间,我们的生命开始充满意义。比如说突然发现了一朵花,当一个战士的眼里不再只有敌人,而是突然出现花朵的时候,他已然僵硬刻板的生命便猛然复苏,当他更进一步觉知的时候(那花已是棠棣之花),他的生命也随之绽放了。其实,那朵花可能一直在那里,但他原先陷于生命的焦渴当中,他对那朵花是看不见的、没有觉知的。因此,这一瞬间的转机,便是生命的转机。
“彼路斯何?君子之车”——他的视野在进一步地开放,路上的那些大车是君子之车。“戎车既驾,四牡业业。岂敢定居,一月三捷。”——好,整个诗风从第四段开始,出现了一种非常高昂、非常艳丽、非常壮观的气势。这种气势对我们的生命实际上是非常有意义的,先前虽然有那么多抱怨——因为“狁”,我没法有个家,我没法定亲,我没法回归故乡......但是在这个时候,这个士兵因为花朵、因为威风凛凛的战车,而开始生出生命的骄傲——我们要保家卫国,我们要担起一个士兵对家国的根本责任!先前所有的牺牲、先前所有的困苦,从这一时刻起,都开始充满了意义,小人物由此而成为战士!其实这首诗写到这儿的时候,非常棒。生命,从灰暗中,开始有了颜色,开始有了新的格局。
下面第五段继续沉浸在这种高昂之中,所以他说“驾彼四牡,四牡骙骙”,继续形容这种壮观和壮烈的情怀,四匹健壮的雄马在前面拉着轰隆隆的战车。“君子所依,小人所腓”——大车对我们这些士兵来说意味着什么呢?君子们都坐在车上,而我们这些士兵,依附在战车两边,以战车为掩护,一月三捷。
“四牡翼翼,象弭鱼服”——四匹大马非常威武雄壮,而所有士兵的弓箭的两端都是用象牙来装饰的,所有的箭袋都是用鱼皮来做的——大家可以想象一下,一个战士背着鱼皮做的箭袋和象牙修饰的弓箭,这一切,都在阳光下奢华闪烁。道路两边繁盛的花朵是美丽的,君子的大车是雄壮的,四匹大马是威武的,我们的武器是精美的,“岂敢定居?一月三捷。”——我们怎么敢贪图享受?那胜利的荣耀为我们的生命增了光彩! “岂不日戒?狁孔棘!”——面对敌人的凶猛急迫,难道作为一个战士,我们不应该每天都警惕吗?——此时此刻,作为战士的这份骄傲,打败了一切,打败了生命的灰暗,也打败了我们对生活的一切不切实际的幻想。
《采薇》这首诗为什么在《诗经》里极为著名?是因为它把我们生命的起承转合说尽了。男人,活着,不单是娶妻生子,不单是有家有室,还要有种战士的骄傲,还要保家卫国,还要勇敢、坚定,不断地为每一个家庭的幸福、为国家之尊严有所付出。
这两段把前面三段提升了一个层面。对一个男人来说,他的责任和义务是不容推卸的。如果工作就是不断地重复,我们也要在这种重复中发掘出意义,意义在于:我们能否找到一种无畏的骄傲,就像推着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我们有没有能力把生命的这种惩罚变成我们内心的一种顽强。我们敢不敢担当这种生命无意义之痛苦?!记得在阿根廷,曾看到一个扫大街的人和他的扫把合舞探戈......这令我非常震惊和感动,如果一个民族的细胞、血液中都是舞蹈、都是欢乐,那这个民族是一个内心多么完美的民族!当我们能够用舞蹈来代替走路,哪怕是推石头的西西弗斯也用探戈的节奏,那我们的心灵该有多美和多强大!更何况,这个古代的战士还在沿途发现了花朵,发现了威武雄壮的战车,发现了万物之美与和谐,有了这一瞬间的领悟,一个战士,就此成为最早的边塞诗人,长风猎猎,孤云漫漫,时光,却不无光彩!
最后一段,到目前为止,我都认为是《诗经》里边最好的段落,这一段我们很多人可能都会背诵,那么这一段到底在写什么呢?——在写一切抱怨、一切骄傲之后的痛定思痛。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这两句非常非常有名,有名的让人心碎。它通过两个场景:一个杨柳依依——春天的场景,一个雨雪霏霏——冬天的场景,写情感的起伏旖旎和波澜壮阔。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春天的杨柳,那么柔软,那么轻盈。这句诗在借杨柳写青春的无知无识,写年轻人内心的单纯和柔软,写生命的不能忍受之轻盈浮越和美好......当年“我”出发去当士兵的时候,步履轻盈,心情盎然。“我”那个时候对生命是缺乏感知的,“我”感受的只是轻松快乐轻盈,就像杨柳一样那么软绵飘荡,觉得人生可能永远如此美好。但是“今我来思,雨雪霏霏”,雨字读成yù,它是个动词,就是下雪,下雪霏霏。等“我”回来的时候,等“我”经历了整个人生的时候,“我”才知道人生是非常艰难困苦和令人迷惘的,就像身陷于迷蒙大雪之中,我们因内心迷惘而步履维艰。
实际上这两句从更高的层面上怎么理解呢?我们之前读过了,前三段在写日常生活,中间两段在写作为一个战士的骄傲和他生命的那种觉醒,但是最后这一段实际上是更高的提升,就是把对生命的这种感悟,提升到了一个哲学的层面。
诗歌,其实就是音乐。《采薇》写到这最后一段“,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就是音乐高潮之后的退潮和平复。到了这个时候,笔锋一转,当你衰老的时候,当你真的有一天卸掉重任返回家乡故土的时候,你可能会突然觉得生命其实最终还是毫无意义的,是令人伤感的。我们遐想一下,一个打了一辈子仗的战士终于回家了,当年青春烂漫地走上了战场,打了一辈子仗,踏上归途的时候,他心情会很沉重,他曾经那么渴望,那么想家,可是在“雨雪霏霏”中,他不敢前行了——家,还在不在?父母,还在不在?妻子,还在不在?......人生到底有没有等待,有没有坚守?这些问题会比大雪还令人迷惘。
一切情感,最后是否有一个真实的归属?!流浪时,我们对家有过温暖的想象,但一旦航船入港,我们却害怕一切不过空空荡荡,其实,这就是我们人生痛苦的核心,一切得到的背后都不过是空虚。归来,有时比流浪,更可怕。于是“行道迟迟,载渴载饥”——“行道迟迟”并不是说因为下雪,走路走得慢,实际上是他回家的心在迟疑徘徊,不敢快呵,因为不敢那么快地看到结果,所以他伫立在大雪当中,然后一步一步很沉重地走向生命的尽头......
“我心伤悲,莫知我哀”——最后还是不可抑制地把这种悲伤宣泄出来了,没有人知道“我”内心因何而悲、因何而哀。“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在《诗经》里,这样的悲哀无所不在,无论是战士,还是士人,都有这样无法释怀的时刻,一切不可言说,不是有没有人懂的问题,而是等话到嘴边,却发现言说已全然没有意义!这种痛,这种苦,会让人仰望上苍,“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如何解决生命终极之痛的问题,不仅是我们心灵之困境,也是我们语言之困境。世界可以感知,但世界难以言说。而唯独伟大的诗人可以以伟大的诗性把宇宙情怀放入到一种共时性的语境里,让我们千百年来不断地吟咏——比如杜甫的那两句诗:“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这两句的沉雄重阔,洗却千年尘埃。杜甫的这两句把整个《诗经》里面的这种不可言说,扩展到了一种宇宙情怀。当我们对自我生命的观照局限于一己之身的时候,我们对生命、对人类的命运实际上是看不清的,但是当我们看到“星垂平野阔”这种场景的时刻,当我们仰望星空、月涌江流的时刻,我们生之为人的那种渺小和孤苦无依的痛苦瞬间被宇宙的浩瀚包容了、化解了......唯有“无我” ,才能无痛、无苦。唯有将“我”化入浩瀚之宇宙,才能从生命之“点”融入生命之“流”。生命,从来都不是止于一景、一时,而是“圣人有好生之德”,生命的本质,永远在川流不息当中。当我们有了这一番彻悟后,我们便可以走出霏霏之大雪,可以找到平野和星空,可以继续轻盈地前行......
我们这个“以经为诗”的伟大民族有着不断往前走的情怀和狂放,我们这个民族骨子里蕴含的诗性和诗魂令人叹为观止。中国人,始终有一种能力来拉升生活的平庸,始终用诗性来丰富对生命的高度敬仰和高度赞美。这种精神的丰富性,从《诗经》开始,到屈原、到李白、到杜甫、到苏东坡、到辛弃疾、到李煜、到李清照......始终不断传承着,并不曾中断。
所以,我们必须从《诗经》开始,重新展现一个诗的国度、一个诗的民族、一个诗的心灵......都说“起源意味着本质”,一个以“诗”为起源、为经典的民族,必定华美、必定伟大、必定得“天佑”。
书名:诗经:越古老,越美好
作者:曲黎敏
出 版 社: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定价:¥45.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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