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怀宇
《开卷》十五岁了。董宁文先生每期都寄赠，使我看到温润的人、书、事。如今开卷，不禁神游，追忆当年和《开卷》老朋友们畅谈的好时光。
我在三十岁上下，热衷于采访八九十岁的知识人。当望见前辈渐行渐远的背影，仿佛和时间在赛跑，我更觉义不容辞。我从中悟出一点门道，每到一个城市必找一两位关键的人物；到北京，先找李辉先生，到上海，则找陆灏先生，通过他们的引荐，在老先生那儿总是畅通无阻。2006年夏天，我一到南京，就先找董宁文先生，由他介绍《开卷》的老朋友。印象中，好几位老先生是他亲自带我去拜访的。
2006年8月17日下午，董宁文先生带我去拜访宋词先生，一见如故。后来宋词先生设宴，请我和董宁文先生品尝地道的南京美食。酒过三巡，宋词先生笑道：“从1949年参加工作，运动来了就挨批，宽松一点就创作，几乎所有的作品都是在政治运动空隙中完成。这是我们这代人的命运。”他在六十自寿的《金缕曲》中写道：“此生合当江南老，总觉一身如寄。经多少风风雨雨。换骨不成心未死，看兴亡人在斜阳里。荣与辱，俱忘记。”
在诗酒之间，宋词与我们这些后辈相谈甚欢。半个世纪前，他从张友鸾、胡小石、吴天石、陈方恪等前辈名家吃饭看戏，耳濡目染，眼界大开。他不止一次说：“我初中都没有毕业，又没有读多少书，跟他们接触受益良多。我现在很后悔，那时候如果知道他们的价值，把他们讲的话记下来，就很了不起了。”
以后我每到南京，宋词先生总会约我对饮。有一次，他专门坐公交车到我住的旅馆，带我去吃绍兴菜，喝花雕酒。我头一回品到上等的好黄酒，和宋词先生喝了不少，当晚回到旅馆方知后劲十足。
2006年8月18日下午，董宁文先生带我去见杨苡女士。早在北京见过杨宪益先生，我就想到南京见他的妹妹杨苡。杨苡喜欢聊天。“吴祖光所谓‘生正逢时’，我就是生正逢时，生于1919年，正是五四。”话头一起，趣事傻事得意事一件件说来，还不忘告诉我：“你说我说的话有什么录头，就是讲故事而已。”这些故事里主角和配角可都是现代文化史上响当当的人物。在她的家中，哥哥杨宪益和戴乃迭的跨国爱情足以传世；在她的少女时代，和巴金兄弟的情谊可记一笔；步入西南联大后，师长沈从文和吴宓值得研究，而学友萧珊、王树藏和巴金、萧乾的爱情，听来有趣。
2006年8月19日下午，董宁文先生带去见卞孝萱先生。卞孝萱先生室名为“冬青书屋”。他的学术生涯是从研究刘禹锡开始的，室名就源于刘禹锡自喻品格的诗：“于树似冬青。”谈论文史时，卞孝萱带着浓重的扬州口音，中气十足。说起早年在扬州的生活，他取笔画出一张地图，详细解释当年从家到学校，要经过太傅街的阮元故居，路上所见还保存着晚清遗风。由孤儿苦学而成清代扬州学派代表人物的汪中，是他常常自勉的乡贤。
品评字画时，卞孝萱又带我们到房中观看众多名家的字画。在他眼里，金石家来，喜欢看马衡、容庚的墨迹；哲学家来，喜欢看熊十力、宗白华的墨迹；史学家来，喜欢看“南柳（诒徵）北陈（垣）”的墨迹；文学家来，喜欢看柳亚子、金松岑的墨迹。
说起书信交往，卞孝萱取出启功的来信，又说钱锺书也有书信，并赠《围城》。当年他的母亲向邻人学字再教他的事迹，有多位学人作诗记录。柳亚子的赠诗中有句：“教儿先就学，即学即传人，此是弥天愿，宁关一室春。”陈寅恪诗《寄卞孝萱》其一为：“卞君娱母以文字，千里乞言走书至。我诗虽陋不敢辞，嘉君养亲养其志。”
2006年8月26日下午，董宁文先生介绍我到高马得和陈汝勤夫妇家里拜访，如沐春风。这种感觉在黄苗子和郁风、丁聪和沈峻、谭雪生和徐坚白的家里似曾相识。一聊起来，这些艺术夫妇都有旧交，高马得和黄苗子、丁聪在抗战时一起画过漫画，陈汝勤和谭雪生、徐坚白是国立艺专的校友。
戏曲界的老友吴祖光和汪曾祺去世了，高马得先生说：“汪曾祺搞戏是行家。当年他在北京，我们好不容易去看他，聊得很开心。”汪曾祺也懂画，曾说：“马得的许多画都有梦境，可称为‘画梦的人’。”听我说起在北京采访黄苗子和郁风夫妇的近况，陈汝勤叹息彼此年老不常走动了。黄苗子曾说：“人都老了，我已经成了一个‘世故老头’，而马得在艺上却越来越天真。这老头还保留了童心。”
高马得先生的幽默，我们一下子就领教了。当谈到他的右眼失明时，他笑道：“独眼龙。”陈汝勤则说，当年丈夫还安慰她：“老天爷不错，还给我留下了一只眼。”
那年夏天，我在南京度过，所见的朋友都十分可爱，是难忘的经历。中间我还在董宁文先生的介绍下去南通采访了辛丰年先生，也认识同辈的朋友严晓星。日后董宁文先生又介绍我去成都采访车辐先生和流沙河先生。回忆起来，此等故事一时说之不尽。
□李怀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