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雪时节，乌桕正是果时候。乌桕，以乌鸦喜食而得名。知道乌桕已经十多年了，在郁达夫和鲁迅周作人等的一些散文里学过，好像江南的乌桕和我家乡的红枣一样，是人家院落里的常客。见过乌桕也近十年了，但只是相见不曾相识，如人之交往。
乌桕树（编辑配图 图片来自网络）
真正知道乌桕的名字，是来南京那年秋天的一天，与一江苏出生的女孩从图书馆前荷花湖过，无意朝头顶看，树上似是腊梅开，但树干高大挺拔，分明又不是腊梅，我问她这树是什么，她答：“乌桕啊。这是乌桕果。”说着，指着我认点点簇梅。那是我第一次听到乌桕从一个人口中说出，而不再是书本。诗里有“偶看桕树梢头白，疑是江梅小着花”的句子，我始见到。她淡淡地说了之后就紧闭嘴巴，仿佛怕走漏什么秘密似的，以至我问她其他的树种，她也不再回答。岸边还生长着合欢、枫杨、椿树、红叶石楠等。有时我其实是认识一些植物的，但与人一起，总会指，要别人告诉我，我喜欢那些活的树种或者器物经过人的口说出，似乎有了自己的生命。这个同学年快四十了，一个人，生活格调很高，独来独往如野马，她是那种“不惊人死不休”的活法，不是穿的花红柳绿像棵自动漂移的圣诞树，就是突然剃个光头，要么头中心揪一簇扎个小辫子，不然就是三毛流浪记那造型，最平稳的时候是刘胡兰式的，但脑门两面居然夹个四五岁姑娘用的小卡通发卡。然而她似乎又是个细腻温婉的人，楼下河塘有几只水鸭子她都清楚。我想在她说出“乌桕”两个字时，一定有很多回忆和情感吧，只是她摁住了自己的嘴巴，不与我分享。
乌桕是能让人生出很多情感的树，不知道为什么，自从我知道那几棵河边的树是乌桕之后，就被它们牵着心，春夏秋冬都经常去看一看。我总会在文字里过多地罗列出一些生活里的细节，连自己都觉得罗嗦，可是分明其实是动了感情的，就如爱上一个人一样，时时刻刻想分享他的一切，在读什么文字，看什么电影，走路经过哪些地方，那里的天气如何，身体是寒是暖，经过不经过河流，若经过，河流是什么样子……我总是会去细细地揣摩爱的生活，绝望孤单又满怀甜蜜。一些东西，只要动了我们爱的情绪，就会连带着惊起我们的全世界，爱让每一个日子都带有节日的光芒，爱让每片叶子都惊起它的声响。
我总是过度去记录一些东西，很用力，很有心，分明却是一种耗损，然而就像一种收藏，我喜欢记下这些东西，比如，某日上山身上带回的一堆苍耳，臭椿树杆上总是爬满了“花大姐”这种虫子，出门走过地下通道，三四株木芙蓉在那里风和日丽地开着……花草事，寸心知，都是光阴的隐线，都是密码，可以追着上溯源头，我所写的，绝对不是简单的铺陈，我喜欢这种内心不为人知的流淌。生命是河流，是春夏秋冬，在此之前是沙漠，之后是沙漠。乌桕给我的感受也是这样，所以一定要记录下这种来自它的所有感受。
小雪为分，乌桕树的叶子掉得分外快，一些树栽下的季节不同，大小不同，个头不同，掉叶子的速度也不同。河边那棵最小的乌桕，在小雪之前，就已经掉光了叶子，空留乌桕籽如梅花一样点缀于各个枝干，我看了总觉得有点难过，像是看到一个人忽然夭折一样，明明知道它们最终都是要落完叶子的，可是看见其中一棵提前落光了，会深深觉得可怜。乌桕彻底落光了叶子也是好看的，还有桕籽，乌鸦落于其上，不断呷，这是黄昏时分的风景，乌鸦倒像是树的叶子了。乌桕算是好看的树了，一些树落光了叶子真是丑，这还可以忍受，一些花开败之后简直叫人绝望，紫阳花就是如此，夏日的紫阳花真是明媚耀眼，可是开败之后却一派颓唐衰死相，像不讲理的老年人，枯着一副骇人的脸，而且又不落去，简直叫人难受；这点上荷花倒好，荷叶败落之后，方死方生，像是独自禅修。
未落完的乌桕叶，在现下的节令里，此时已经由绿转红，半叶瑟瑟；乌桕叶子有点像桃子，小而近于圆，不阔，没有富贵人家的那种大气，但自有味道。寻常乡下百姓的样子，一树叶子，往往同进同退，就如乡下嫁姑娘，全村携老带幼出动，列于村口，欣欣然张望，尽量把平凡日子过出一种喜气。
乌桕的叶子随风吹到湖里，湖水就变成黑色的了，川贵两地居住时，经常可以在小镇上看到那种自制的蜡染，乌桕该算是一种。寻常乡下人家没有多少钱，乌桕叶子落水染色，也算是一种好颜料，也算是天赐的一种好颜色，怎么不让人心生感激。何况乌桕还可以做蜡烛、榨油，还能做肥皂和油漆，处处给人一种实实在在的安稳实惠。
人们在秋天到处忙着看枫叶，我倒觉得在江南的人，不妨看看乌桕，既可以赏其叶子，又能看到梅花一样的桕籽。就我来说，“江枫渔火对愁眠”里面的“枫”应该不是真实的张扬恣肆的秋天的枫树叶，实在该是乌桕叶子，因为乌桕叶子小而扁圆，乌桕树枝在秋冬，分明有一种克制的骨气，枝干繁复，是寻常失意人的样子，万千愁绪于一身，显得沉重而萧索了些，“枫”不会给人这种感觉。也许，这只是我一己之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