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三年,又到了六年一度的京察,史称癸亥京察。京察主要由吏部和都察院主持,此时张问达担任吏部尚书,赵南星担任都察院左都御史,二位都是东林党的大佬级人物。朱元璋当初设立京察,其初衷是考核下属官员工作能力和成绩,以此清除害群之马、选拔能人贤士。时间久了,京察就变成了官员拉帮结派、排除异己的合法手段。
早在三十年前,赵南星就放过狠话,京察就是“君子疾邪,小人报怨”的最佳时机。万历皇帝还没有糊涂,他胡来一通直接让他下岗。天启登基前耳濡目染,觉得这群正人君子是可用之才,把这些正人君子又全部召唤回来了。这一次,让他近距离看清楚这些人。
春花秋月、夏雨冬雪,为了这一天赵南星同志整整等了三十年啊!他等待这一天不是为了向官员证明他有多了不起,而是想要告诉整个大明帝国他赵南星真的很牛逼!京察结果公布后,四品以上官员23人被弹劾,五品以下官员315人被弹劾,刷新了大明帝国历代京察弹劾人数的最高纪录。东林党人不得不对赵南星竖起了大拇指:真牛逼!
赵南星重点打击的对象分别是齐党的亓诗教、赵兴邦,楚党官应震、吴亮嗣。为了更加清晰地阐述这四人的罪恶,赵南星还专门为他们量身创作了《四凶论》,将此四人比作舜帝时代流放的四个凶神恶煞:混沌、穷奇、梼杌、饕餮,将他们逐出朝廷。
当时内阁首辅是叶向高、次辅是韩爌,以及吏部和都察院的一把手都是他们的人。这一仗赵南星打得痛快淋漓,清除了大量“邪教”分子。如果可以,他估计想把朱由校和魏忠贤也给撵滚蛋。只是他忘记了,这是老朱家的江山,不是东林党的江山。
京察是天启三年开始的,一直到天启四年二月才把结果公布出来。虽说是打击异己,但是赵南星同志也做了充分调研,被打击的人基本存在问题。从表面上看,赵南星是秉公处理、整顿吏治,而实际上他巧妙地回避了东林党人的问题。
在明末的官场,没有谁敢理直气壮说自己两袖清风,前面有个模范海瑞在那里摆着,为了体面一点上班,升到了二品大员还要自己租房子,吃一次肉都能成新闻,他的朋友更是少得可怜。做真实的清官很苦,没有极高的品德修养是难以承受住清贫灼心,光拿老朱给的工资日子过得只能说比老百姓好点。
什么杨涟、左光斗,在一个党派里面左右逢源,还是难得一见的清官,这从社会交际的角度来看就是不可能的。幼儿园的时候,你的玩具没别人好,大家都不带你玩了,更别指望工作以后收入待遇不如别人,还有一堆朋友围着你转。这就是为什么很多普通人总觉得优秀的人不合群,不是人家不合群,只不过你不是他的社交对象而已。
经过赵南星这样一搅和,几百人等着下岗,没关系的没本事的只能整理铺盖滚蛋。其他一些不甘心的官员,在无路可走的情况下投靠了魏忠贤,成为朱由校培养的另一部分力量,用来牵制东林党的。
此次京察,赵南星玩得很大,但弹劾的这些人还是存在不少问题的,朱由校只是留下部分有用的人,其他并未反驳。相反,张问达告老还乡后,还让赵南星继续做吏部尚书,并不是像大家看到的那样,开始大肆攻击残害东林党了。那么东林党又是怎么一步一步继续作死的呢?
【汪文言案】
东林党出问题,是从内部开始的。天启四年二月,吏科都给事中位置出现空缺。左光斗立即写信通知自己的同乡好友阮大钺,大钺同志正回家探亲。接到信后,马不停蹄赶回京城疏通关系。赵南星、杨涟、高攀龙在一起商量,觉得阮大钺这个人比较狡猾轻浮,就推荐了工科给事中周士朴接任。这些大佬看中周士朴,主要是因为他比较有种,多次上疏攻击宦官。
对于阮大钺,东林大佬们让他接替周士朴的位置。这哥们本来就是吏科给事中(从七品),吏科都给事中(正七品)空出来,按顺序是应该他来接替的,现在把他平级从吏科调到了工科。
用人报告打上去,朱由校没有批准,赵南星又重新推荐了阮大钺,朱由校也批准了。阮大钺上任不满一个月,回家丁忧去了,一时间回不来,东林这些大佬们又重新推荐了魏大中替换了阮大钺。
正在家丁忧的阮大钺,知道真相的他眼泪流下来,这群战友简直太混蛋了,吏科办公室的椅子还是热乎的,就赶紧换人了。
阮大钺认为所有的人都在骗他,甚至他认为左光斗也在背后作梗玩弄他,心灵饱受伤害的阮大钺黑化了,他从此走上了一条不归路。在家待业期间,他秘密联系了自己的故交傅櫆,傅櫆与东厂理刑傅继教、魏忠贤的外甥傅应星(认的)是拜把子兄弟。阮大钺结交内廷的人,不是为了拜把子,而是要把东林党的一些丑事给抖出去。
在赵南星多年前还是吏部考功司郎中的时候,傅櫆就对他在京察中的偏激做法不满。后来,魏大中又上疏攻击属于傅櫆的江西阵营。本着江西人永不低头的信念,傅櫆非常珍惜每个可以打击东林党人的机会。
四月二十一日,傅櫆弹劾左光斗、魏大中,与中内阁中书舍人汪文言勾结,贿赂内廷的人。朱由校接到奏疏后,下令逮捕汪文言,严加审讯。
涉案人员左光斗和魏大中坐不住了,两人分别上疏犯申辩,认为傅櫆是不服魏大中接任吏科都给事中,还顺带把傅櫆跟东厂理刑傅继教是好哥们的关系揭露出来。
朱由校的回复:心迹自明,好好工作。
汪文言牵扯的人太多,连首辅叶向高都坐不住了。叶向高上疏皇帝,汪文言是他提拔的,如果这人有问题,也是他用人不善。叶向高想以辞职来抗议朱由校,左光斗和魏大中也趁势上疏,极力否认与汪文言有特殊关系,纷纷表示跟他不太熟悉。这情况,就跟今天的娱乐圈一样,无人为他申述。
朱由校让叶向高以国家大局为重,好好上班,别掺和这档子事。叶向高在家待了几天,接到圣旨后就去正常上班了。为了东林党的安全,他还是建议把汪文言由北镇抚司转交刑部审讯,朱由校没有做出任何回复。
这时候,号称东林党两大智囊之一的黄尊素(另外一个是汪文言)认为,要尽快把汪文言救出来。时间拖久了,万一锦衣卫真的用刑了,会牵扯出很多人。黄尊素买通了锦衣卫指挥同知刘侨,在他帮助下汪文言吃得好睡得好,没受什么委屈,最终也没审出什么重要的供词,就廷仗一百放了,整个审讯过程持续不到十天。
汪文言案刚结束,刘侨就下岗回家了,由许显纯代替,东林党在锦衣卫内部的势力被清除掉。
【弹劾魏忠贤】
东林党躲过一劫,其实是朱由校放他们一马,牵扯人物太多了,帝王是不能从平民的角度思考问题的。就如同影视剧中纪晓岚要杀尽贪官,乾隆只杀了带头的,其他吃饱的贪官还让他们继续当官。恨归恨,事情总要有人来做。
帝王之术,不是这些东林党人能轻易明白的。他们以为逮捕汪文言都是魏忠贤的主意,其目的就是为了打倒他们这群正义人士。东林党人愤怒了,在频繁受打压的情况,他们集体把矛头对向了魏忠贤。
确定攻击目标后,首先发难的是福建监察道御史李应升,他列出了魏忠贤16大罪状,写好的奏疏被他哥哥发现,直接烧掉了。郁闷的李应升,就对杨涟吐露心声,这一下子又点燃了杨涟的战斗热情。
杨涟在天启元年十月,因贾继春弹劾请病假回去了,回来后朱由校也大概摸清了他的心思,给他一路升到了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原来正从七品小吏,现在变成正三品大员了,从这点看皇帝对他还是不错的。
皇帝的重用,依然安抚不了杨涟那颗躁动不安的心。在与其他东林党人商议后,杨涟决定上疏弹劾魏忠贤。东林党智囊黄尊素不要冲动,如果一击未中,可能大家都要遭受报复。
这时,从内阁传出消息,说魏忠贤得罪了皇帝,被皇帝赶出宫,让他在家闭门思过。杨涟得知后,觉得机不可失,任凭同志们怎么劝,他都不改初衷。
战斗吧杨涟,像愤怒的暴龙兽!
经过一番倒腾,杨涟写出了魏忠贤二十四大罪状,同志们看到他的奏疏无不交口称赞,此疏一上,魏忠贤必死无葬身之地。
天启四年六月初一,杨涟打算早朝的时候面呈朱由校,当众揭露魏忠贤的种种罪行。不巧的是,当面早朝临时免了,杨涟听到小道消息,说魏忠贤知道此事,故意让皇帝不来早朝。
杨涟难以抑制内心的愤怒,见不到皇帝下次早朝再见呗,或者直接去面见皇帝也可以的。这两个杨涟都没选择,下次早朝他等不及了,私下见皇帝又担心不如当朝宣布效果震撼。思来想去,他把奏疏交给了会极门的太监,希望他们能把奏疏秘密转交给皇帝。
明史把杨涟的这个奏疏都吹上了天,号称东林党发出的罪强力的反击,连《百家讲坛》那些大师们都原封不动引述这样的话。
那么杨涟的奏疏列出的二十四大罪状究竟是什么,我们一条一条来看!
大罪一:魏忠贤是个市井无赖出身,起初他以小奸小信侥幸获得恩宠,后来逐渐敢以大奸大恶乱政。按照祖制,票拟大权由内阁负责,魏忠贤专权后,圣旨多由他传奉,有的奏疏甚至直接由他批示,坏了祖宗二百多年的政体。
明朝政务的处理拆成“票拟”和“批红”,司礼监秉笔太监掌控的就是“批红”权力,这是皇帝赋予的,也随时可以夺回。魏忠贤的工作本来就是代替皇帝传递旨意,批阅部分奏章,怎么就坏了两百多年的政体?这不算罪!
大罪二:刘一燝、周嘉谟是光宗的顾命大臣,魏忠贤让孙杰弹劾,把他们赶走了。他急于铲除异己,不容皇帝任用忠直之臣。
方从哲也是顾命大臣,东林党一群联手搞他的时候,怎么就没想过手下留情?把人赶走了还想着把他抓回来弄死。熊廷弼镇守沈阳的时候遭到姚崇文弹劾,吏部尚书周嘉谟廷议后决定裁撤熊廷弼,用东林党人袁应泰。而韩一燝当临时首辅的时候,跟王安串通一气,趁着光宗病危,又是发帑金、又是任用被罢免的东林党人,哪个不是违规操作?
大罪三:光宗走了,里面是有隐情的。孙慎行和邹元标秉公执义讨贼,魏忠贤纷纷将他们排挤掉,反而对袒护李选侍的沈纮,加以重用,亲乱臣贼子而仇恨忠臣义士。
杨涟认为,光宗是被人下药害死的,孙慎行和邹元标为了公道而奋不顾身帮助皇帝讨伐杀父仇人。实际上他们还是想弄死自己的政敌方从哲,孙慎行甚至在奏疏上反复提醒皇帝,让皇帝抓紧把方从哲弄死,为父报仇,不用问身边任何人,因为他们都是方从哲的同党(陛下宜急讨此贼,雪不共之仇,毋洵近习,近习皆从哲所攀援也)。光宗的基本就是身体虚弱加上自己作死导致的,跟方从哲有个屁关系,这群人天天想着借皇帝之手杀了自己的对头。皇帝不如他们心愿,他两个闹辞职被皇帝批准了,这跟魏忠贤屁关系都没,这怎么能算他的罪?
大罪四:王纪、钟羽正早年为争国本立下功劳。王纪为刑部尚书后,执法如山;钟羽正为工部尚书后,清修入镜。魏忠贤把他们赶走了,容不下清正大臣立于朝廷。
王纪在审理熊廷弼和王化贞的时候,明显偏向王化贞,这就叫执法如山?钟羽正和邹元标、冯从吾一起上疏,请求建立首善书院,在无锡搞个东林书院还不过瘾,还想在京城也搞个。杨涟的逻辑,只要是东林党人,就是正人君子,不能动。
大罪五:选拔阁臣是国家大事,魏忠贤竟一手遮天,力阻大臣所推举的孙慎行、盛以弘入阁,在内阁安插四人,造成“门生宰相”之局面。
天启二年十二月,叶向高请求增补内阁成员,目的就是想把自己党派的孙慎行和盛以弘拉入内阁。当时内阁除了叶向高,还有次辅韩爌都是东林党的,就这样他们还不满足,还想增加自己党派的人员。朱由校没有同意,用了非东林的顾秉谦、朱延禧和魏广微。因为没有安插东林党人,杨涟就认为这是大罪,是魏忠贤在安插自己人,那么请问东林党推荐自己的人入阁就不算安插自己人吗?而且内阁人员名单的决定权在皇帝手里,魏忠贤顶多发表一下看法,他又做不了主,这怎么是他的罪?
大罪六:选用大臣,重在廷推。去年南京吏部尚书、北京吏部侍郎的候选人,皇帝都没有按照惯例批准,导致名士贤能不被选用,都是魏忠贤玩弄权术,干扰人才选拔。
人才任用的权力也是在皇帝手里,魏忠贤只是执行者,并无决定的权力,跟第五条一样,他是否私自决定,皇帝看了自己心里清楚。
大罪七:新政开始,正需忠贞正义的大臣。满朝荐、文震孟、熊德阳、江秉谦、徐大相、毛士龙、侯震旸等人,上疏稍微触怒魏忠贤,立刻就遭到贬黜,后来屡次上疏召用他们,都被魏忠贤阻止。京城的老百姓都说皇上之之怒易解,忠贤之怒难调。
这些人上疏弹劾魏忠贤,如果皇帝认为是对的,那自然就会处理魏忠贤,如果认为是诬告,自然也会对官员处罚。跟前面五和六都是一个类型,属于扣帽子的,是不是真的只能由朱由校说了算。
大罪八:传闻宫中有一个贵人,德性贞静,备受宠爱。魏忠贤害怕她揭露自己的骄横之罪,在皇上去年到南郊的时候,找人把她杀了,谎称是生病了。皇上啊,魏忠贤竟然让你无法保护自己宠幸的女人。
这一条是传闻,杨涟也是听小道消息得来了,是否真实他也拿不出证据。
大罪九:裕妃因为有了身孕被加封,朝廷内外都感到开心。魏忠贤竟然因为裕妃不依附自己,便假传圣旨让他自尽。皇上啊,魏忠贤竟然让你无法保护自己妃嫔。
这个还要我反驳吗?随便假传圣旨杀一个妃子,你当是杀只鸡吗?这条消息也是杨涟从外面听来的小道消息,拿不出有效证据。
大罪十:皇后怀孕了,还是个男的,忽然就没了。传闻是魏忠贤与奉圣夫人密谋让皇后流掉的。皇上啊,魏忠贤竟然让你无法保护自己的儿子。
这个杨涟不是宫斗剧看多了,就是路边小说看多了。皇后是中宫之主,统领六宫,母仪天下,整个后宫他就是皇帝,试问谁敢动皇后,怕是活腻了吧?皇后有自己专门的官署管理后宫,即使是皇帝的宠妃,违背礼仪纲常分分钟能要了你的小命。大家还真以为像宫斗剧一样,被宠幸的妃子还敢跟皇后挤眉弄眼,想多了!综合八、九、十条,杨涟竟然对皇帝后宫比皇帝本人还了解,真让人无语了。
大罪十一:光宗在东宫四十年,只有太监王安在旁边护持。皇上仓促受命的时候,王安在旁保护你的安全,功劳显著。纵然有罪,皇上也应该公开其罪行,让天下人知道。魏忠贤为了泄自己的私愤,假传圣旨在南苑把王安杀了。他不仅仅是仇恨王安,实际上是敢仇恨先帝的老奴,况且其他内臣无罪被魏忠贤擅自杀掉的,又不知道还有多少人。
我前面也分析过了,王安巴结外臣,政治立场上严重犯错,在机关单位的朋友应该都不难理解。王安与科举出身的大臣不同,他只是皇家的奴才,皇帝想处置他怎么可能还要公开征询朝臣的想法?杨涟这样说,恰恰说明了他有意包庇王安。至于王安的死,谁都不能说绝对跟魏忠贤没关系,也没人有足够证据证明绝对跟魏忠贤有关系,朱由校后来没彻查此事,照样重用魏忠贤,说明了皇帝根本就不想王安活着,是谁杀的重要吗?
大罪十二:魏忠贤不断向皇帝讨要各种奖赏,贪得无厌;今日又在河间府毁人房屋,给自己建立牌坊,镂凤雕龙,高耸入云,效仿陵寝修建自己的坟墓,违背祖制。
天启确实给了魏忠贤很多奖赏,但这也是皇帝愿意给的,不能说是罪过吧,谁叫皇帝喜欢他呢!毁人房屋建牌坊,到底谁能作证,杨涟不知道,违规修建的坟墓在哪,也没写出来。
大罪十三:魏忠贤一家如魏良弼、魏良材、魏良卿、魏希孔及其甥傅应星等,凭什么功劳世袭中书、锦衣卫之位,封赏太滥,扰乱朝纲;被他们搅和得朝堂之上尽是些乳臭未干之辈,掌管内廷敕令、批红尽是些目不识丁之人。
这些封赏是皇帝自愿给的,又不是魏忠贤逼迫的,怎么能算是魏忠贤的罪?领导喜欢谁,那是领导的自由,把怒火发泄在得宠的员工身上,本来就不妥。至于朝堂之上,大胆启用年轻官员,这应该算是进步,不能算是倒退吧?而且明史一直说魏忠贤不识字,皇帝再蠢也不可能让不识字的人当秉笔太监,还当了那么多年。
大罪十四:魏忠贤动用酷刑害死许多皇亲国戚,想以此来诬陷张皇后,如果不是东林党的正义言官阻止,他又要大兴冤狱了。
到底害了哪个皇亲国戚,杨涟说不出名字,又是道听途说,把他扣在魏忠贤的头上。
大罪十五:良乡生员章士魁因开煤窑与人发生争执,魏忠贤以禁止开矿为名,借口说挖煤坏了他老魏家的祖坟风水,将该生员处死。
这个章士魁只在杨涟奏疏中出现,实录中并未见过言官以此来弹劾魏忠贤;如果东林党真有关于此事的证据,会一直留着不弹劾魏忠贤?多半也是捕风捉影之谈。
大罪十六:王思敬等人侵占皇家牧地属实,可以交付相应的司法机构处理,魏忠贤却直接捉拿拷打,视人命如草菅。
这个王思敬,还有个叫法为伍思敬,名字都没搞清楚。既然知道这事,什么时候审理的,有哪些人可以作证,杨涟都没说清楚,其他资料也查询不到王思敬这个人。
大罪十七:给事中周士朴弹劾织造太监,魏忠贤竟然因此阻止他生前,使吏部不能独立行使选拔官员的权力,令言官不敢行使封驳(否决权)。
这节前面说了周士朴这个人,像这种六科长官的任免,一般都是吏部推荐,经过内阁和内廷双重把关,如果觉得是魏忠贤私自矫诏阻止的,直接让叶向高面见朱由校问一下,真相自然明了。
大罪十八:北镇抚刘侨不肯滥杀无辜,魏忠贤就以刘侨办事不力把他削籍了。这说明了大明律令可以不遵守,但是魏忠贤的命令必须遵守。
跟前面一样的,杨涟认为刘侨是魏忠贤私自换掉的,皇帝压根不知道。刘侨被黄尊素收买,刻意包庇汪文言和东林党。傅櫆的消息来自东林党的阮大钺,可靠性自然很高。皇帝放了汪文言,只是不想把事情扩大,杨涟不知道还想来倒打一耙。
大罪十九:魏大中刚刚奉旨上任,魏忠贤忽然又传旨责问。内阁和吏部上疏申辩都毫无作用,把皇帝的政令当作儿戏。魏忠贤将言官们玩弄于股掌之间,泱泱大国、被他搞得朝令夕改,成何体统?
责问魏大中,是因为傅櫆举报他跟汪文言案件有关联,这跟朝令夕改有啥关系。按照杨涟的思维,官员一旦被任命了,即使发现问题了也不能改了。在今天,有的官员刚上任就被双规了,这很正常。最重要的是,内阁首辅叶向高也参与了申辩,事情闹得这么大,显然不是魏忠贤吓得命令。架都吵到了内阁,朱由校再瞎再拢也不可能连家门口发生的事都还不知道。
大罪二十:设立东厂,原来为了抓捕奸人。魏忠贤掌管东厂后,为泄私仇到处陷害忠良,纵容他认的众子孙们捕风捉影,巧设罗网,稍有只字片语违背他意愿,立马下驾贴逮捕人。近日,魏忠贤逮捕汪文言,竟然不通知内阁,不经过内阁票拟,不理会内阁救援汪文言的上疏,就直接抓人,比起以前的汪直,简直有过之不而无不及,这势必要大兴冤狱。
你没看错,杨涟竟然认为东厂抓汪文言需要经过内阁批准。东厂是朱老板专门设置的特务机构,就是为了方便直接抓人,走司法程序还对得起他的特务称号吗?如果东厂抓人,跟内阁商议或者经过内阁批准,那才是有问题呢,刘侨就是个例子。明史《杨涟传》中,将“近日之拏中书汪文言,不从阁票,不令阁知,不理阁救”等非常弱智的话也删除了,只能在《明熹宗实录》中看到。
大罪二十一:辽东奸细韩宗功潜入京师刺探信息,暗通魏忠贤,事情败露后逃去。假如韩宗功阴谋得逞,女真破城后魏忠贤一定是奴酋的首功之人。魏忠贤私自动用七万两修建肃宁新城,跟董卓的媚坞一样,致使人民流离失所,无处为家。
魏忠贤如果串通韩宗功属实,那可真是大罪。不过这又是杨涟道听途说的,关于韩宗功的详细信息他也说不出来,现在人没抓到,这个消息的可信度也不高。至于魏忠贤挪用七万两修肃宁,明史《魏忠贤传》中根本没有记载,在《杨涟传》中,将二十一条中关于魏忠贤挪用七万两白银这个内容也有意删除了,只有《明熹宗实录》中杨涟奏疏原版才有,显然关于魏忠贤挪用七万两白银修肃宁的事情也是杨涟道听途说胡诌的。
大罪二十二:祖制规定,宫内不得操练军队,就是害怕军队控制权为操练着逐步掌控。魏忠贤与沈纮创立内操,将一帮亲信都安插在其中,这其中难保没有江洋大盗、外族奸细等混入其中,一旦祸起萧墙,将难以应对,每想到这些我都觉得胆寒。曾经刘瑾就招纳了许多亡命之徒,结交达官显贵意图谋反,现在魏忠贤也动辄花费巨资结交外臣(暗指魏忠贤给孙承宗送军用物资),这样难道还看不出魏忠贤想要干嘛?
天启再昏庸,也不会纵容魏忠贤去掌控军队,这显然是得到天启支持的,不可能是魏忠贤私自背着皇帝干的。至于杨涟说的谋反,我不赞成,从古至今有几个太监谋反,许多也都是被文臣诬陷,成为政治的牺牲品。太监无后,即使吃饱了撑着,他也没有必要去谋反,到头来成为众矢之的,成功了也是帮别人打江山。人宁愿什么都不干,也不会冒风险去干一些便宜别人的事,特别是那些居于高位的人。
大罪二十三:魏忠贤到涿州进香,左拥右护,牛逼闪闪,老百姓都以为皇帝来了。随行骑的马和坐的轿子,也都严重僭越标准规定。这个魏忠贤真把他自己当做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
这个严格来说,确实是有罪,属于僭越。魏忠贤好不容易出去一下,想显摆一下也正常,连张居正出去都坐32抬轿子,更何况魏忠贤的人生境界还不如张居正。这个算不算大罪,还得领导说了算。
大罪二十四:听说今年春天,魏忠贤在宫内骑马作乐,皇上把他的马射死了。皇上饶魏忠贤不死,他不但认罪请死,还面带傲气,退下后又怨言不断。以前的乱臣贼子就是受了这样的打压,心怀不满,一念之差就可能犯下弑君之罪,到那个时候怎么办?皇上还能继续养虎为患吗?把魏忠贤凌迟处死也不足以抵消他的罪恶。
如果魏忠贤真是这样对皇帝不敬,朱由校又不是智障儿童,怎么可能还放心让他做司礼监秉笔太监兼管东厂。最重要的,这条信息又是杨涟听说的。
以上内容,就是杨涟弹劾魏忠贤的二十四罪状。在奏疏末尾,杨涟说这些内容都是出自于邱报(邸报,类似政府的通知公告),以及京城百姓的传言,并不是他个人凭空捏造的。
接下来他又洋洋洒洒写了1900多字。大意是提醒皇上,魏忠贤不是好东西,全天下只知道他而不知道有你这个皇帝了;李选侍想垂帘听政,是东林党移宫拥戴他当皇帝;东林党被罢免的以及在位的这些同志,都非常忠正可靠,其他一些党派心怀鬼胎,都不是好东西;最后含泪请皇上为了天下苍生,赶紧把魏忠贤剁了,“快朝野之心,以洩神人之愤”。
看完杨涟弹劾的二十四大罪状,我们大概可以将魏忠贤的这些罪分为三类:
第一类大罪:东林党都是正人君子,能人贤士,魏忠贤竟然弹劾我们,而且不用我们,这是大罪。关于东林党人事任免方面,幕后操手基本都是天启皇帝,魏忠贤只是执行者东林党把天启说成木匠皇帝,大字不识几个,平庸无能至极,但我从实录上面看到他经常上朝,发的圣旨也非常冷静理智,根本不像是一个傻皇帝。
第二个大罪:魏忠贤做事独来独往,命令东厂做的许多事情都没有经过内阁批准,这也是大罪。魏忠贤招人恨,恰恰是因为他不跟其他大臣打成一片,尤其不和东林党混在一起,这是他尽忠职守的体现。
第三个大罪:传闻都说魏忠贤残害人民,为害后宫,罪大恶极。这几个内容基本都是胡扯了,把街头巷尾的传闻写在奏疏上,以此来弹劾魏忠贤,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杨涟的奏疏弹劾魏忠贤二十四大罪状,真算起了几乎没有哪一条站得住脚,全是没有物证没有人证,道听途说的。就这样的奏疏,还被东林党人捧上了天,由此可见东林党平时的弹劾奏疏真实性有多低,基本都是为了打击敌人为胡编乱造的。
魏忠贤看到奏疏后,两眼泪汪汪,他不明白自己认真为皇帝工作怎么就这么招人恨。魏忠贤找到韩爌,平时两人工作上接触多,想让韩爌为自己说句公道话。
韩爌断然拒绝:“我不能帮你说话,孽是你自己造的,自己想办法解决吧。”他跟东林党还等着看魏忠贤倒台,怎么可能帮魏忠贤说公道话。
魏忠贤把奏疏交给天启皇帝后,要辞职回家。天启皇帝看了杨涟的奏疏,气得七窍生烟。他当即下旨给魏忠贤:以后工作摆正态度,长点心眼,别跟那些人计较,回来好好工作。(闻言增惕,不一置辩,更见小心。)
对于杨涟的冒然弹劾行为,天启皇帝选择了忍让。杨涟就是言官出身,不能不让人家说话。不过也不让纵然他胡说八道了,为此他下了一道奏疏专门斥责杨涟:
从登基到现在,我每天兢兢业业工作,惟恐出错。你们倒好,各部门同志玩忽职守、贪玩成性,各项规章制度,你们遵守的一二成都不到。从前一切政事都是我自己亲自处理的,大权一直握在手里。奏疏中说的宫廷事情,全都是胡扯,绕了这么多,目的不就是想把我孤立,你们这样做难道就是忠君爱国?杨涟之前被弹劾回家,回来后一直给你升官,本应当好好工作,报效朝廷,为何总是故作正直以猎取名誉?我本来打算逐条反驳你,念在国家正处多事之际,不应该引起朝廷争端,暂时就不过问了。以后大小官员,务必好好工作,别在跟着瞎起哄了。再有不遵守国法的,绝不纵容。
(朕自嗣位以来,日夕兢兢,谨守祖宗成法,惟恐失坠。凡事申明旧典,未敢过行。各衙门玩愒成风,纪纲法度,十未得一二。从前奉旨一切政事,朕所亲裁,未从旁落。至于宫中皇贵妃并裕妃事情,宫壶严密,况无实实,外廷何以透知?这本内言毒害中宫、忌贵妃皇子等语,凭臆结祸,是欲屏逐左右,使朕孤立于上,岂是忠爱!杨涟被论回藉,超擢今官,自当尽职酬恩,何乃寻端沽直?本欲逐款穷究,念时方多事,朝端不宜纷扰,姑置不问。以后大小各官,务要修职,不得随声附和。有不遵的,国法俱在,决不姑息。)
无奈言者谆谆,听者藐藐,天启皇帝一番苦心劝诫不仅没有得到杨涟等东林党人的理解,他们反而变本加厉。
圣旨刚下,就有传言说这圣旨不是天启皇帝下的。皇帝还正在做木匠活,是魏忠贤让魏广微假传圣旨,故意庇护魏忠贤。内阁那么多人,还有叶向高和韩爌这样的东林党人在,魏广微怎么可能假传圣旨。
思维正常点的,应该都能看出这是皇帝的意思。杨涟他脑回路天生跟人家不一样,他竟然相信这是魏广微假造的圣旨,皇帝绝对没有看到他那光芒闪闪的奏疏。
天启皇帝本想斥责一下杨涟,这事就算过去了。结果没想到圣旨一下,弹劾魏忠贤的奏疏像雨点一般砸向宫中。
同志们的热情又点燃了杨涟同志战斗力的怒火,他决定重新再写一份奏折,等皇帝临朝的时候,当面宣读。
天启皇帝连续三天免朝,第四天来到皇极门,群臣排班朝参,杨涟终于等到这个时刻,他要当众弹劾魏忠贤的种种罪行。
平时一往无惧的杨涟,此时看到皇上身边站着数百名宦官,身穿铠甲,手举刀斧,竟然怂了。他几次摸摸怀里的奏疏,始终没敢拿出来。
杨涟当着天启皇帝的面不敢上奏,带着一群人跑首辅叶向高家,让他帮忙把奏疏亲自送给皇帝,扳倒魏忠贤。
叶向高不想趟这浑水,皇帝和魏忠贤究竟是什么样子他心里最清楚。他的学生缪昌期代表东林党人来做他的思想工作,还把杨涟的奏疏拿给他看。
他对缪昌期说:“杨涟这个奏疏太轻率了。据我所知,魏忠贤对皇帝的所作所为也时有匡正。比如有一次,一只鸟飞入飞入宫中,皇上像乘梯子去抓,魏忠贤赶紧挽住皇帝,没让他上去。还有一次,皇上赐给一名小内侍绯衣,魏忠贤斥责这个小内侍说,这不合你的身份,即使是皇上赐给你的,你也不能穿。这个人刚强正直可见一斑,若是皇上接受杨涟的弹劾,以后身边恐怕很难再得到这样小心谨慎的人。”
缪昌期听后惊讶地问道:“到底是谁用这些蒙骗老师的?真该抓过来砍了。”缪昌期在心里说:“我找你是为了干倒魏忠贤的,不是找你来了解魏忠贤的为人。”
叶向高看着缪昌期默然无语,面露不快,心里估计在说:“都是老子用眼睛看的,还能有假吗?”
缪昌期将叶向高的一番话告诉了杨涟,杨涟非常愤怒,痛斥叶向高错误的革命立场。
叶向高不想事情闹大,就写信给李应升,说自己从未说过魏忠贤的好话,也没说话杨涟的坏话。希望他帮忙打打圆场,让杨涟同志别在背后骂他了。
李应升好样的,直接把信给杨涟了。杨涟个人出资把叶向高的信传抄多份,送给东林党其他同志。缪昌期眼看内部要闹分裂了,又来劝诫杨涟,才算控制住了局面。
杨涟是不骂叶向高了,代价是叶向高带头举报魏忠贤。天启四年六月十一日,叶向高终于也被自己的朋党拉上了贼船,内阁大臣们合奏一本,弹劾魏忠贤,叶向高被迫第一个签名。
为了不激怒天启皇帝,叶向高在奏折中极力赞扬了魏忠贤劳苦功高,现在朝臣都恨他,建议皇帝让魏忠贤回家养老,两边不见面,自然就没事了,朝廷也能得以安宁。
天启皇帝果然不是好忽悠的,直接下旨给告诉叶向高,现在朝廷整天吵来吵去,跟他妈菜市场一样,还有个国家的样子吗?我跟魏忠贤天天是在干木匠活,还是在工作,你还不知道吗?朝臣们不识大体,你还不知道吗?现在把情况跟他们说明清楚,让他们别他妈闹了。否则,真不客气了。(举朝哄然,殊非国体。卿等与廷臣不同,宜急调剂,释诸臣之疑。)
叶向高面临了抉择的难题,到底是选择跟东林党站一起接受皇帝的处罚,还是跟皇帝站一起接受东林党的口诛笔伐,这让他伤透了脑筋。正所谓小人物怕死,大人物怕史,叶向高思来想去,最终决定辞职,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再逗留下去,他要不人头不保,要不遗臭万年。叶向高是聪明人,两边都不想得罪。以他的经验来看,这群人一直闹下去,不断挑衅天启皇帝的权威,早晚得出事。
果然不出所料,在六月十六日,工部郎中万燝被天启皇帝杖毙了。这个愣头青没铜料铸钱,不想着去市场采购,别人忽悠他说内府废铜料堆积如山,都被魏忠贤管着。他信以为真,就写了奏疏找皇帝要铜料造钱,顺带还学杨涟他们,说天启皇帝大权旁落,天下现在只知道魏忠贤,而不知道皇帝了。
万燝要在平时这样上奏,估计也就被斥责一下。这次他选的不是时候,皇帝刚刚禁止再拿大权旁落这种理由上奏了,又恰逢天启皇帝二子夭折。廷臣的挑衅,加上丧子之痛,最终激怒了这个年轻且仁慈的皇帝。
你不是说我大权旁落了吗?我就让你见见朕的大权。天启下旨,让内廷着实打万燝一百棍,他回家撑了四天一命呜呼。这是天启自登基以来,第一次杖毙臣子,实在被逼急了。
叶向高还是尽力为万燝求情,朱由校一概不理,暴风雨果然快要来临了。叶向高趁机向皇帝递交了辞职书,皇帝没同意。他窝在家里,不去上班也不接见东林党人,就这样跟皇帝耗着。
不久,叶向高的外甥,时任御的史林汝翥执法时仗责了宦官曹进,东厂的人来抓林如翥的时候,他果断选择了跑路。东厂的人找不到林汝翥,怀疑他躲进了叶向高家,就包围了叶向高的府邸。
叶向高悲痛地向朱由校上奏:中官围阁臣府邸,大明两百年来都没曾出现,臣现在如果不请辞归乡,以后还有何颜面见士大夫。
耗了一个多月,到七月初九,天启皇帝终于下旨准许叶向高离职,加升太傅,专门派人送回来家。叶向高就坡下驴,给皇帝提了许多建设性意见,满载荣誉回归故乡,从此远离这个是非之地。叶向高留下的首辅空缺,暂时还是由东林党人韩爌接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