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嘉伟
“我有一壶酒,足以慰风尘……”很长一段时间来,人们大都有感于这句诗的意蕴深邃。朋友圈也经常会看到“我有酒,你有故事吗?”这样的文辞。城市间的人们多半风尘碌碌,而以酒慰风尘,或许可以让久被尘劳关锁的人们,得以短暂的满足。
其实,这两句诗是从中唐诗人韦应物的“我有一瓢酒,可以慰风尘”一句,演化而来。这两句诗出自他的《简卢陟》一诗,这首诗是诗人历经安史之乱后的作品,写得感慨难当,全诗是这样的。
可怜白雪曲,未遇知音人。
恓惶戎旅下,蹉跎淮海滨。
涧树含朝雨,山鸟哢馀春。
我有一瓢酒,可以慰风尘。
韦应物的一生是具有很大跳跃性的,从后世看来,他作为大历时期自成一家的著名诗人,其人、其诗都给后世文坛留下了丰富的话题和探讨的空间。刘勰在《文心雕龙·时序》中说:“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人绝大多数都会这样,生存在一定的环境中,环境对诗人、诗作影响的直接结果便是作品中反应出来的时代气息和文化心理。
韦应物生在盛唐,幸逢大唐盛世,而后又历经中唐安史叛乱。他生命中曾交织着富庶风流与时代兴衰,节同时异的忧伤与物是人非的失落,在他的作品中往往带有盛唐心理与中唐环境的矛盾。
蒋寅先生在《大历诗人研究》一书中,称韦应物诗“自成一家之体,卓为百代之宗”,而且他还认为大历时期能够开宗立派、自成一家的诗人,只有韦应物一人耳。如此这般,我们便可以从他的诗中去探寻他不同时期的生命境遇。
天宝十四载(公元755年),安史之乱爆发,诗人时年19岁。而在这之前,作为出生名门的韦应物,在盛唐的环境中狂放生活、诗酒风流,并且完全陶醉于这种氛围中。袭祖上荫恩,韦应物15岁就做了玄宗的近侍三卫郎。那时期的韦应物荒唐少礼、侍宠骄纵,一派“纨绔子弟”的无知与自满。
他白天游手好闲,与狐朋狗友坏事干尽,晚上则潜入相邻百姓家欺人妻女。如此这般,老百姓也敢怒而不敢言,纵使是司法机关也没能够敢去法办他。这后来在他的《逢杨开府》一诗中有记载:
少事武皇帝,无赖恃恩私。
身作里中横,家藏亡命儿。
朝持樗蒲局,暮窃东邻姬。
司隶不敢捕,立在白玉墀。
(节选)
这首诗是诗人在建中四年赴任滁州刺史时,遇到了一位姓杨的老朋友,俩人彼此谈论熟悉的少年生活。诗人追记了自己当年的往事和经历,创作了这首诗。这首诗半是坦白半是悔过,前部分在平铺直叙中完成了情感的转换,有沉郁深潜之妙,展示了一个不良少年悔过的心路历程。
我一直都喜欢盛唐的浪漫,韦应物生活在盛唐的时间不长。而天宝十四载,安史之乱爆发至德宗贞元五年,乱离吞噬了整整一代人的青春岁月,恰巧的是韦应物就是这期间的一人。也正是这一时期,实现了他人生的华丽转身。
历经过盛唐浮华,而今却置身于中唐的愁云惨雾之中。从当年的“里中横”,到现在的“憔悴被人欺”,剧烈的反差让他从浑浑噩噩的精神状态中惊醒,转而折节读书,获得了个人精神上的新生。这也为后来他成为“著名大诗人”奠定了基础。
武皇升仙去,憔悴被人欺。
读书事已晚,把笔学题诗。
(《逢杨开府》节选)
他说,玄宗皇帝去世后,他就失去了靠山,落魄不堪而被人欺负。虽然再想好好读书已经太晚了,于是只好提笔来学作诗。令当时大多数人想不到的是,他学写诗还就学成了。他学成之后,竟能和王维、孟浩然、柳宗元并称“王孟韦柳”,成为了中唐山水田园诗的中流砥柱。
都是“山水田园派诗人”,韦应物不是王维。王维的山水诗中,多充满远离凡尘的恬静色彩,诸如“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超然;“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的隐逸。而韦应物的山水诗中,总是藏着一颗不安的灵魂。他是山水中,已经不再是营造氛围和境界的主角,而只是感情的寄托。
其实,韦应物山水诗的这种表现风格,是真正意义上的“以我观物”,所以“物皆我之色彩”。我们要知道,韦应物诗学陶渊明,兼学谢灵运、谢朓等人。他却不是陶渊明的那种“以物观物”。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谢灵运的“虑澹物自轻,意惬理无违”,多表现为“以物观物”的“无我之境”。
而韦应物的山水诗则不然,像我们都很熟悉的《滁州西涧》,“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虽写无人,实则有人,所观之物,皆著我之色彩。诗人把游西涧的清幽景色,都融入了自己的情感。诗人把自己喜爱和不喜爱的景物、合意与不合意的事情都写了出来,而胸襟的恬淡、情怀的忧伤,便自然地流露出来。这难道不是一种“以我观物”的“有我之境”吗?
宋顾乐《唐人万首绝句选评》中评价这首诗时说,写景清切,悠然意远,绝唱也。可能,也正是因为这种“以我观物”的风格,成就了韦应物的山水诗。他在写“我有一瓢酒,可以慰风尘”不也是如此。
韦应物,他从盛唐走来,走进了中唐,成就了自己也成就了那个时代。他的一次华丽转身,从“纨绔子弟”到“著名诗人”,生命中的重要节点可能就像这样,把握了“青史留芳”,错过了也就淹没了……
历史文章链接:
1.《偶有名酒,无夕不饮——论陶渊明“诗酒”中洒落的生命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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