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对《浮生六记》最初的印象来自于初中时代所学的第一篇文言文《童趣》——“余忆童稚时，能张目对日，明察秋毫，见藐小之物必细察其纹理，故时有物外之趣。”其实那以后所学的古文就很多了，景色宜人有滕王阁序、小石潭记，气势磅礴如过秦论、阿房宫赋，又有忧国忧民出师表、史学典籍廉蔺列传、魏晋风骨兰亭集序之流，但回头想一想，《童趣》的生动可爱，妙趣横生，实在是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明清以来，笔记小说和随笔散文开始流行，比较出名的，如袁枚的《子不语》，张潮的《虞初新志》，纪晓岚的《阅微草堂笔记》等。这其中，沈复所作著的《浮生六记》作为一部自传体随笔散文，以其率真洒脱的风格、清新自然的文笔和醇厚深挚的真情影响了众多文人雅士，在文坛占有相当重要的位置。
《浮生六记》共六卷，分别为《闺房记乐》、《闲情记趣》、《坎坷记愁》、《浪游记快》、《中山记历》和《养生记道》六篇，记载了作者沈复和妻子、友人的日常琐事，兼生活所感、游记、闲情雅趣和生活经历等。据林语堂所说，此书是在1810年至1830年间流行于姑苏一代的。最早传世的刊行本是只有前四卷的残本，虽有后人王均卿先生偶得全本，但后两卷的真实性仍为学界所质疑。
乾隆二十八年（1763年）冬，沈复出生在苏州沧浪亭畔一个颇有声望的官宦人家。美丽的江南胜景和锦衣玉食的名门生活构筑了沈复骨子里那潇洒放浪、风流不羁的性格。正是这种性格，让他流连山水、结交雅士；也正是这种性格，让他几度被逐家门、一生无所作为。
在沈复的人生中，前有夫妻赌书泼茶举案齐眉、生活衣食无忧放浪形骸的潇洒时光，后有爱妻早逝独子夭亡、被逐家门卖画为生的凄凉境遇，所谓跌宕起伏、人世沉浮，尽在这“浮生”二字中了。
二
林语堂先生评价沈复的妻子陈芸是“中国文学上一个最可爱的女人”。
他对陈芸的一段描写我认为很生动：“她是我们有时在朋友家中遇见的有风韵的丽人，因与其夫伉俪情笃令人尽绝倾慕之念，我们只觉得世上有这样的女人是一件可喜的事，只顾认她是朋友之妻，可以出入其家，可以不邀自来吃午饭，或者当她与她丈夫促膝畅谈书画文学腐乳卤瓜之时，你们打瞌睡，她可以来放一条毛毡把你的脚腿盖上。也许古今各代都有这种女人，不过在芸身上，我们似乎看见这样贤达的美德特别齐全，一生中不可多得。”
陈芸到底是怎样的人物，能够得林语堂如此之盛赞呢？我们可以在《浮生六记》的第一卷《闺房记乐》中窥见一斑——
“余幼聘金沙于氏，八龄而天。娶陈氏。陈名芸，字淑珍，舅氏心余先生女也，生而颖慧，学语时，口授《琵琶行》，即能成诵。四龄失怙，母金氏，弟克昌，家徒壁立。芸既长，娴女红，三口仰其十指供给，克昌从师，修脯无缺。一日，于书簏中得《琵琶行》，挨字而认，始识字。刺绣之暇，渐通吟咏，有“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之句。”
从这段描写中我们可以看出，陈芸是一位德行兼备的女子，不仅女红出类拔萃，还凭借自己的聪慧而识了字，并能粗通诗赋。陈芸和沈复在新婚后曾度过了一段琴瑟和鸣、风花雪月的美好时光，二人朝夕相伴，志趣相投，十分恩爱。陈芸不仅在沈复的影响下学会了投壶射赋等酒令雅趣，还更加增进了才学，时常陪伴沈复完成学业，和他谈古论今。
沈复在《闺房记乐》一卷中记录了一次陈芸和他谈论李杜诗文的往事，陈芸评价说：“格律谨严，词旨老当，诚杜所独擅。但李诗宛如姑射仙子，有一种落花流水之趣，令人可爱。非杜亚于李，不过妾之私心宗杜心浅，爱李心深。”虽是出自一介女流之口，却无女子闺阁娇柔之情，言辞颇有见地，在当时“女子无才就是德”的时代，陈芸非专攻文辞却能有此番见解，足见其聪敏颖悟。同时，从她偏爱李白诗文也可看出，她虽然也恪守妇道、谨慎小心，但内心也对浪漫洒脱也是有着自己的追求。
《闺房记乐》虽是记录夫妻闺中琐事的，却是艳而不淫，情真而不造作。这种发自内心的深挚爱情，即使是百年以后读起来，也是令人心生向往，所谓只羡鸳鸯不羡仙，便尽在此情中了。
三
相比《闺房记乐》的夫妻琐事、爱深情浓，《闲情记趣》一卷便显得清雅灵动许多。《童趣》中记载的是沈复年幼时喜爱观察自然万物的情景，天真可爱，富于想象。而他长大后，则又移情于盆栽花树，并颇有所得。沈复自言“爱花成癖，喜剪盆树。”他写兰花和菊花的种植和插花技术，不吝词句地详尽描写盆栽的培植方法和花石点缀心得，甚至在扫墓的途中也萌生了山石盆景的搭配想法。在我看来，“癖”字已不足以形容他对花树盆栽的热爱，唯“痴”一字方可形容一二。
除了花树山石，沈复也写焚香，写饮酒；写庭院布置，写家居器物；写安贫乐道，写交友行乐。
沈复不仅自己放浪形骸飘逸风流，结交朋友时也是潇洒豪爽不拘一格，颇有魏晋之风。
他的朋友鲁璋家有一楼名萧爽楼，他和妻子陈芸曾暂居于此。在他居住萧爽楼期间，经常在楼上饮酒会友。“萧爽楼有四忌：谈官宦升迁、公廨时事、八股时文、看牌掷色。有犯必罚五斤。有四取：慷慨豪爽、风流蕴藉、落拓不羁、澄静缄默。”这是真性情的流露，是言行的超脱，也是思想的自由。他们不谈官宦八股，是对权财的淡漠，不赌博玩牌，是对品行的约束。在萧爽楼上，没有世俗也没有羁绊，有的只是朋友间真挚的交往和煮酒谈天的雅兴。
你可以想象在午后阳光明媚的小楼上，或是在临近黄昏的庭院间，两三好友坐在一起品酒、饮茶，谈论人世风物。贤惠的女主人偶尔往来其间，添茶，温酒，或是在一旁忙着整理花架，或是坐下来静静地聆听，伏在丈夫膝上笑靥如花——这般岁月静好的景象，须得配上沈复的文辞，才算是人世间第一等妙事。
《浮生六记》以其别具一格的妙笔，写尽沈复一生跌宕起伏、爱恨悲欢。我想，若是没有早年间这佳人相伴、知己在侧的生活在先，沈复后来的个人境遇那强烈的凄凉之感也就要逊色上几分；同样的，若是没有之后那漂泊穷困的晚景相对照，回头再看时，便也不会知道这潇洒自在的时光是多么弥足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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